“大娘子。”
季媽媽走了進來,額頭上用草汁抹畫的避邪圖符間,是眉下幽深的一雙老眼,
“請用。”
她用六角紅漆小茶盤捧給了季青辰一盞白瓷圓口單刻絲的小敞碗,小碗里盛著熱氣彌漫的碧綠露飲,茶盤中還擱著一只小白瓷勺子并勺墊。
中午偷吃了小點心,因為惡客上門沒有吃飯的小蕊娘咽著口水,果然引來了季媽媽皺眉的一瞥,她笑嘻嘻地瞅著季媽媽,并不怕她額頭上的碧綠驅邪符,反倒知道季媽媽在后面一定還給她也準備了一碗,待會兒可以填填肚子。
她還記得,汪媽媽以前也經常給兩個雙胎兒子在額頭上畫這樣的避邪符,季媽媽和汪媽媽果然和坊里的傳言里一樣,都是南九州出身的村民,當年,汪媽媽因為犯神的大罪被驅趕出了村子,凄涼地帶著兩個剛出生的雙胞兒子逃到了沼澤小漁村。
后來,她為了給丈夫報仇,一不做二不休,向養子季三哥哭訴,又自愿引路,如此才有了季三哥南下,劫掠了一百多座小村里的上萬人口回了唐坊,還把那一帶原本是宗主一族的汪氏殺了個一干二凈。
汪氏,是數百年前為了躲避中原五胡亂華的戰亂,帶著部曲、奴口造船渡海到扶桑的中原家族,除了遷進內地和扶桑人同化的一部人族人們,留在南九州沿岸的他們世代傳承,自稱為魏晉時代的山東高門大族。
而南九州上百座中土遺民小村里的居民,也口耳相傳,他們的祖先多半都是汪氏的部曲、奴口,所以這幾百年來一直都習慣向汪氏納供,奉汪氏為宗主。
而季媽媽,卻是南九州那些村子里,世代相傳擁有上百奴口的大巫祝。
清香霧繞的茶飲被季青辰端在手中,似茶似藥,攪拌著時清香四溢,汪婆子在瓜棚底下,一口大氣地不敢喘,她知道近半年多來,大娘子多了一個古怪的愛好:
她喜歡親自磨出松子讓季媽媽去熬制,說是松子露清心消火,讓她心平和氣。
自打姐弟三人分家時那一次大吵后,她必是要天天飲一盞的。
否則遲早會被親弟弟氣死!
“汪媽媽也來吃一盞?”
她飲了半盞的松子茶,季媽媽一言不發的身影便又退回到了角門里,她端著瓷盞,看向了躲起來的汪婆子,她連忙從瓜棚下探出頭來,陪笑應道著:
“老婆子不吃,大娘子吃,老婆子馬上出來侍候大娘子。”
等著她七手八腳扒開了藤蔓,走到了廊邊,一把推開了攔著她的小蕊娘,正要繼續撒潑嚎啕,屋里的季青辰也并不多言,端著瓷盞瞥她一眼,笑道:
“媽媽,你們家寶兒如今倒是閑得很。”
汪艷芬一驚,剛擠出來的淚水頓時收了回去,到了嘴邊的哭罵也變成了畏縮的陪笑,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才道:
“那小畜生是個混帳,三郎不在他連路都不知道走了,飯也不吃地只想著三郎,大娘子放心,老婆子我剛才就給了他兩個大掌巴子,管叫他以后老老實實,不讓大娘子煩心……”
“不煩心,寶兒畢竟不是旁人,是媽媽你的兒子,又是三郎從小看大的,也算是我從小看大的,我記得他如此也有十三歲了?看著就是機靈的模樣,三郎給他安排了差事沒有?自家人還是要另眼相看才好。”
汪婆子帶大兩個雙胞孩子,自然艱辛,兒子就是她心頭的肉,命里的根,被人一夸不由得就開心了起來,又巴不得和季青辰拉家常,說說兩家里的老交情,她笑道:
“大娘子夸贊,我這當娘的看著,這小畜生機靈倒是不敢說,但到底是三郎拉扯大的,摔摔打打的,一直跟在三郎的屁股后面討食吃,我說一句他還要反嘴,和我扯著嗓子嚷嚷,三郎眼睛一瞪,他就老實得和猴似的,總算也有聽話的好處。他如此也跟著三郎做事,三郎歷練著他,讓他管著河道上的五十條板船,學著替西坊的商人卸貨。”
季青辰笑了起來,又抿了一口松子露,臉色更是平緩了,才道:
“耽誤他了,依我說,讓他先做個小管事,打理幾本和宋商們相關的帳目才好——就怕媽媽你舍不得那孩子累著。”
汪艷芬向來是知道她不好惹的,所以打從進這院子,心里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提防,但這些年來,她對汪家實在也是沒有半點虧待,經常也有順理成章的格外照顧。
不論是讓她做媒婆,幫著打理坊務,還是給她兩個兒子的衣食,都是往好的拿。
不提當初她當寺奴時,嘴里手上省下來的,除了兩個弟弟,余下就是分給了汪家和李家,又因為她是,開坊后第一座公屋板房是分給汪家的,第一條公租板船是分給汪家的,第一個當河鋪面也是汪家的。
現在她提出讓汪寶兒換個差事,她這做娘哪里能不愿意?
讓寶兒花力氣教訓坊里小子們,打理五十條板船,和讓他用腦子和宋商打交道,打理鋪子的帳目,將來做個三郎身邊的大管事,那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能耐。
“全靠大娘子的照顧,替坊里做事哪里有什么辛苦?寶兒那小畜生別的不說,從小也是跟著三郎和外頭商人打交道的,在坊學里識字也是最快的——”
“既如此,我手上的鋪子里,倒是有小管事的空缺。”
“是,全看大娘子的安排。”
她雖然意外,卻連忙應著,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她心里已經開始盤算,尋思大娘子手上的私家鋪子,哪一間可以讓她的小寶兒去學著打理,將來她嫁出去時,也好順順利利交到三郎手上來,
大娘子到底還是偏疼自己的親弟弟!
“大宋泉州港的分棧點里,蕊娘她二叔最近身體不好,托人捎信來說要回坊里養病,媽媽,我看讓寶兒去泉州做上三四年,將來當然是獨當一面的大帳房,有他幫著三郎,媽媽你也就可以清清靜靜地享福了。”
她說得溫和柔軟,看著汪婆子的眼中也滿是親和微笑,汪婆子卻是一聽到“大宋”兩個字就已經臉色發白,總算清醒了過來:
大娘子心里惱著她呢。
分棧點里賺的錢多補貼也多,她知道;讓兒子到外面見識廣歷練足,她也知道;但她養的兩個兒子都是她失業,一個人辛苦養大的心肝兒,只要離了眼前,哪怕一時半會她都會坐立不安,他們不聽話,野在外頭一晚不回來。她就能去求著三郎使人去尋。
她寧可把自己家的板屋、漁船和鋪面都叫大娘子給收回去,寧可看著孩子們只會些傻力氣在碼頭卸貨,怎么能叫她可憐沒爹護著的寶兒坐船渡海,到萬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去?
“怎么,媽媽不愿意?”
季青辰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她顫顫地抬眼,看到的是大娘子那晶黑清透,不帶一絲情緒的眼眸,她只能畏縮地在心底痛罵自己:
她怎么又忘記了?
好日子過久了,她又忘記,第一次看到這十歲小女孩子的時候,她瘦瘦小小,正和三郎一起用門板拖著體弱的老二,不知道是從哪個偏遠的小漁村里流浪而來;
她雖然接過了寶兒那傻孩子遞給她的魚食,自己咬了一口,其余全都分給了兩個弟弟,但她老婆子的眼睛不瞎,那十歲女孩子當時看著兩個弟弟的眼神,沒有半絲兒暖氣,根本就像是看著陌生人。
她當初答應收留三郎在自己的破漁屋里,是拿定了那小女孩去了駐馬寺后,就一定不會再回來,更不會再接濟兩個弟弟。而她家的寶兒、團兒還只有三歲,天天等著喂食兒,三郎雖然還不滿十歲,但粗頭粗腦的畢竟是個能馬上幫上忙的勞力。
李文定家收留二郎的原因她也明白,二郎雖然身體弱,但吃飽了時也能做活、能劃船,沒有大毛病,畢竟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和他們家三個女兒也能相處好。
所以,她根本沒料到,那小女孩每個月初一,都會按時從山上背下一蒲袋子糠米,分到汪家和李家做兩個弟弟的口糧。
不但如此,后來,她送下山來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好,糠米變成了一袋袋稻米、粗布、飯團子,再后來她就拉上全村十幾戶一起走私,接著還要開河,要聚集所有的中土遺民……
終于有一天,這小女孩子帶著大伙兒一起建起了唐坊……
但就算是這樣了,她老婆子也從心底里看得出:
大娘子看二郎、三郎的那眼神兒雖然和別人不同,他們的衣食、讀書、習武、甚至親事她都用了心,但她沒把他們當血脈手足的心思,卻一直沒變過。
要說哪一天季辰虎違反了坊規,犯在大娘子的手上,她下令把三郎這親弟弟也趕上板船,淹死深海里,她老婆子也絕不會意外!
她怎么就忘記了,大娘子天生沒人性呢?
就算她是三郎的養母,大娘子下令弄死她都不帶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