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中傳來的虎吼聲越來越響,樓云微微凝神。
他腳下在山路上急奔如飛,卻一邊細聽一邊疑惑著,道:
“這邊山道上的人似乎太多了些。”
“大人,這鴨筑山林海里的部落生蕃一直在吹獸角,應該是召集各部落人手,似乎是要攻擊扶桑人的村落。”
泉州僧人除了送來了鴨筑山的地形圖,也把山里生蕃的動靜傳了回來,樓云知道他們為了保護部族的狩獵山林,一直和扶桑山民沖突不斷。
樓云就算沒有登岸,也很清楚,北山道那一面有唐坊的秘密田莊。
雖然泉州僧人無法靠近探清楚糧田數量,但北山道那一面三天一次的火鴉槍輪放他們卻是聽聽清清楚楚,在情報里寫得明明白白。
“王世強當初倒是對那季氏女子頗有幾分情意,居然連軍械司里的火槍都敢給她偷運回來。”
他淡笑而語,他可從不相信這些火器是平空造出來的。
回想那季氏在畫中的半面清麗眉眼,還有她在唐坊火光中煙籠般的裊娜綠影,他不由得就想起:
這季氏女子不僅是位美人,也頗懂得把王世強這般追求于裙下的男子物盡其用。
一想到在他的五條國使座船上,居然還不知不覺帶上了那女坊主需要的泉州船匠,陳文昌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在失笑之后,隱約也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怒意:
那季氏女子,果然是好手段。
“僅是偷賣軍械這一條罪例,就足以讓王世強日后絕了出仕入朝的妄想——”
他冷笑著。
樓春跟在他身邊飛奔,早聽出他聲音里的寒意。知道他是因為這一次暗襲受挫所以心情不佳。
他當然是堅決閉嘴,絕不答腔。
鐺的一聲,刀光出鞘。
樓云一刀砸飛了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兩支獸骨箭,家將們繼續隨他前奔之時,瞬間向四面散開。
獸骨箭并沒有帶著殺氣,只像是前方生蕃部落在探問他們的來意。
“不用理睬。”
他也皺著眉,把心里剛才的浮躁壓了下去。
他壓根沒把這些生蕃的簡陋武器放在眼里。一行二十多人同時撥刀斬箭。急撲而前,反倒紛紛加快速度,在森林里奔跑飛跳。
眼看著他們一身生蕃打扮。在黑暗中橫沖直穿,不斷尋找捷徑從西山道而上,他們腳程不知比北山道上的季青辰快了多少,離著駐馬寺也不過十幾里的路了。
然而通向駐馬寺的西山道。此時已經完全被生蕃占據。
不遠處,樓云已經能看到生蕃們手里揮動的火把。傾巢而出的各種生蕃如沙中撒豆。密布林海,各部之間傳訊的獸吼號角聲震耳欲聾。
他詫異這些山里生蕃違背常理,集結不同的部族到底打算干什么。
——西山道的扶桑新開田莊畢竟只有二十座不到,要報復要殺光。也應該完事了。
他腳下卻更是加快了速度,沉聲道:
“讓樓已他們燒寨,趁生蕃部民們混亂回救的時候。我們直接闖過去——”
生蕃們已經出了林海太遠,完全擋了他的路。
況且他生長在大宋西南夷山里。當然聽不懂扶桑鴨筑山里生蕃們在怪叫些什么,再近一些就會暴露身份了。
“是,大人。”
樓春用銅哨發出了大宋軍中傳信的鳥鳴聲,又細又尖地傳了出去。
沒有多久,轟的一聲火槍咋響,如雷神震怒,林海里火光沖天。
樓云在急沖中就勢一個翻身,躍在了山路邊的巨樹上,他從西山道向林海中望出去,便看得到遠處深林里冒出的濃煙。
樓已他們已經在生蕃寨子里放火了。
家中起火果然讓生蕃們混亂了起來,暫停了他們正不斷向西山道推進的腳步,為樓云上駐馬寺留出了空檔。
他卻也并不高興,翻身從樹上躍下,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道:
“她這工坊里的火器倒也真好用。”
樓已隨身帶著來放火的,當然是唐坊的銅質火鴉槍。
這些火槍是樓大在泉州剿水賊時的戰利品,偶爾從船上搜出來為他所用。
王世強確實向官家獻上了這些新制火器,江北邊軍如果能順利配置這些軍器當然是好事,但在他心中,眼下卻得先頭痛這火器給他帶來的各種麻煩:
如果沒有唐坊如此濫制軍器和火器,交給王世強滿地販賣,唯利是圖,那些宗室勾結泉州海賊的氣焰又怎么會如此囂張……
南洋海面,處處都是為宗室們撈錢的海賊,連泉州水師里的管帶都被收買。
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沖在前面的生蕃已經到了北山道那一面的山谷,他們為了襲擊扶桑人的田莊,追殺扶桑村民,已經開始越過了懸崖上血淋淋的巨樹牛頭。
落在后面的生蕃,卻離著他們起火的部落山寨不太遠。
火災引起的混亂,自然引起了生蕃巫師們的獸角聲鎮壓。但唐坊和山寨同時發出了雷鳴般的火槍聲,寨子里又突然起了大火,這場變亂還是讓頭人們都生出了猶豫:
他們不禁要懷疑,扶桑人每年七月初一要舉行的祭神大會,正在他們近二十座新開田莊附近,所以他們才故意要血祭破壞。
他們這樣的報復,是不是已經觸犯了異族的神靈?
“他們有祭祀。”
北山道附近的小路上,蝦夷勇士背通奴的宋語十分僵硬,似乎還捋不平舌頭,但他還是反復說著兩句話,
“小心,要。”
“我知道,我不會去沖撞他們的祭神大會。”
而她也一邊用獸骨刀砍去山藤,跟著他們爬上阻路的矮石崖。一邊耐心地回答,
“你們走哪條路,我就走哪條路。”
至于其他的十名蝦夷人,一看就知道還沒有學會說宋話。
她用并不流利的蝦夷話告訴他:
她知道鴨筑山生蕃們對神靈的祟拜,她也知道沖撞他們祭神后的報復極為血腥,所以在生蕃們四處發狂亂躥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打算還要和他們對著干。
她遠遠地避開。在他們的幫助下走小路去駐馬寺就足夠了。
他叔叔剛才提起的月光樹林。她也曾經去過一次。
那里以前是扶桑山民的舊祭場,確實是一條通向駐馬寺的捷徑。
因為在爬山,所以她沒有能配合手式來表達她的意思。但背通奴還是聽懂了她的蝦夷話,他覺得這位女坊主能說他們的話,很讓他滿意。
這樣才能更加順利地合作。
只不過,他總覺得和她之間有話沒有溝通清楚。于是他一把拖住她左胳膊,把她推上矮山崖頂之后。他再次開口,用蝦夷話道:
“扶桑人今天也有祭祀,我們要小心。”
“……我知道,今天七月初一。”
背通奴的蝦夷話帶著很重的北海道口音。不如他叔叔說話時能讓她聽得清楚,她只能勉強聽懂。
這不是背通奴笨,而是因為他叔叔太過聰明。
期通奴平常在說蝦夷話時。刻意配合了宋人尤其是她的聽力習慣,這就不僅是“勇士”兩個字能說明的。
她后來也才知道。斯通奴雖然只是個小部落里的小頭人,平常的職務卻是專門負責與別的部族以物易物,負責和外人隨時打交道。
用宋人的話來說,他在整個蝦夷部族里都算是見識很多,人脈很廣的小小知名人物。
所以,即使他所在的部落土地完全被占,頭人巫師都被殺,他仍然能在蝦夷部落中為唐坊游說同盟。
正是因為他親自出馬,才最終說服北海道一個小部落,讓他們答應把一個建船密港租借給唐坊,盡管這小部落和期通奴的部落有世仇。
但用斯通奴的話來說,反正那不凍港他們拿著也沒用,還不如租出去每年換糧食,這筆生意的大占便宜絕不會被部族間的世仇所掩蓋。
更何況,斯通奴的部落滅亡,人家正是同仇敵愷的時候,接待他時還挺熱情。
而建船的巨木,扶桑是從不會缺少的。
她分神想到這些時,蝦夷人正保護著她剛剛爬過矮石崖,他們一路急奔著到了一片樹林。
突然間,幾聲厲嘯破空,一排寒光箭影向他們攢射而來。
箭光的一大半,竟然全都瞄準了她的頭部要害。
背通奴眼疾手快,一個虎撲,把她壓倒在地,就地一滾躲開了絕大部分的暗箭。
她聽到了箭尖入肉的兩聲卟卟輕響,知道他為了保護她已經受傷,她能動的手一抬,毫不猶豫把手中弩上鐵箭疾射而出,
為了防備偷襲,進林時所有人都已經搭好了弩機。
火把光影中,暗襲的敵人之一應聲而倒,滾到樹邊慘叫幾聲。
他的同伙追兵們都吃了一驚,紛紛隱藏躲避,她只看到襲擊者是二十幾名男子,還有他們在黑暗中晃動的身影。
這些人看著居然不像是生蕃,而是扶桑山民。
隨行的十名蝦夷戰士也紛紛回擊,流星一般的弩箭疾射而出,樹后應聲摔倒了七八名受傷慘叫者。
對方沒有受傷和能走動的人,馬上就借助荒林和黑暗掩護,拖著傷員向來路逃去。
雙方的對陣不過只有十幾個呼吸的時間。
現在暫時安全了。
“怎么樣?”
黑暗中,她只摸到了背通奴大腿上的箭支,就已經松了口氣。
她摸到的果然不是生番們喜歡淬蛇毒的獸牙木箭,而是扶桑村民的脆鐵箭。
這種鐵箭支的殺傷力雖然在他們常用的尖木箭之上,但扶桑的弓具落后,他們的箭支只能遠射到五十步之內,剛才受襲的距離已經差不多五六十步,箭頭對背通奴的傷害十分有限。
一聲輕響,他果然反手就把箭頭撥了出來。
他順手在黑暗里抓了一把草綠,嚼爛了抹在了傷口上。
他雖然一聲不吭,黑暗中她還能從他眼中看出責難之意,他一邊上藥一邊對她道:
“臉太亮了。”
她剛才被發現的原因,是因為她雖然在臉上用草汁畫了符圖,卻仍然不符合山林里隱藏的習慣。
他們蝦夷人的圖符不僅是為了避邪,也是山林里最好的偽裝,而她臉上的圖符畫得遠不如他們繁復綢密。
剛才一段路上的奔跑,因為她的汗水和四面亂伸的枝葉,圖符又被擦去了一些,她的小半邊臉龐已經暴露出來。在山林中,她當然不如蝦夷人習慣懂得如何減少這種損失。
她的臉,在黑暗里容易被有經驗的老手發現。
比如剛才的扶桑山民。
于是,他順手把手里沒有抹完的草汁糊了她一臉,讓她徹底和生番們沒有了區別。
她幾乎要跳起來,卻仍是忍耐下去。
她沉默閉嘴,摸索著扶著他起身,背通奴當然覺得理所當然,腿上傷口對他而言也是小傷,他沒用她扶,就像根本沒有受傷一般站了起來。
“藥用酒精。”
她馬上提醒,背通奴沉默一瞬,并不太情愿地掏出隨身的小錫壺,讓同伴在他的傷口上倒了一些酒來重新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