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雷雖然是個俘虜,卻并不擔心樓云會真的把他怎么樣。
墨蘭說得對,國使也是不愿意得罪唐坊的。
剛才這宋人小子不過是口頭上威脅,要讓吃些皮肉之苦,墨蘭只要不理睬就好了。
按坊主吩咐,拖上兩柱香的功夫,再放他們走……
“李姑娘,我可不是在說笑……”
樓云仿佛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間冷冷一笑,他一腳踩了下去。
一聲骨碎,季大雷的左手被他踩斷了。
季大雷雖然比剛才還要有狠勁,強忍著一聲沒吭。但他的臉色已經發灰,額頭上的汗珠一顆接一顆地泣在了地上。
他也阻止不了骨斷聲回蕩在寂靜桉樹林的上空。
悚人心魂。
樓已低著頭,一聲不吭。
他知道,樓云當然不愿意得罪唐坊。
但樓春會合時就已經暗示過他,云哥這一次潛伏上岸時,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暗襲失敗、上駐馬寺被阻,樓云已經不耐煩了。
而就算他樓已也和樓云一樣,在江北邊境吃過兵飯,但他更明白,樓云和他們不一樣。
因為金宋軍境連年沒有大戰,像樓云那樣潛入金國邊境里,經歷過金國大軍和義軍對陣的兵士其實是不多的。
樓云的八品軍職是真正用血用首級拼出來的。
而邊軍老兵們告訴過他,真正從軍陣中存活下來的兵士,是非常懂得取舍之道的。
因為他們為了保命,需要時刻保持冷靜。時刻計算體力。
他們會在已經殺紅眼的時候,仍然冷靜觀察著自己的體力極限;
他們會在一命換一命的對砍中,仔細分配肩膀和雙腿的力量;
甲騎上的單兵更加精悍,他們在馬上時,會調動四肢。學會用最節省體力的方式驅使馬匹,同時使用沉重的長馬刀;
當他們受傷墜馬,絕無一絲生機時,也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們要最快地撥出腰刀,用瘋狂的求生意志最多殺傷圍上來的敵人。他們還要精心計算把最后一絲余力留給雙腿,在沙場上屹立不倒。
這樣。他們才能在脫力倒下被砍碎之前,得到同袍的舍命援助。
他才能重新上馬。
這樣原地復活的時會,一百次里最多能成功一次。
取與舍,就是生與死。
樓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在戰場上最終保住性命……
——這唐坊小子在樓云面前。完全就是一個單純的大孩子。
還不如他樓已。
樓云的腳步微動。
樓已悄悄看去,正看到他悄無聲息從季大雷腰下摘下了唐坊的特制弩機。
他知道,那弩機在樓云手上才是一擊必殺。
在季大雷的震驚中,樓已配合無間地一拳打在了這唐坊小子的鼻梁上,讓他一嘴噴血叫不出來。
同時,他也不需要吩咐,便撥刀在手,故意在黑暗中耍了一個雪亮刀花。
眼看樓已就要用刀背向季大雷的右腳裸上砍下去。樓云再一次捕捉到了李墨蘭的身影。
瞬時間,他用比弩箭還快的速度飛撲而出。
不出他所料,幾乎是同一時間。密林深處又是一只偷襲的冷箭,向他腦后迸射而來。
他在空中踏樹旋身,接連閃避。
然而一串連發寒箭,卻從另一個方向暴射而來。
他知道是李墨蘭偷襲,要把他逼回到萬根生的射程里去。
好在他早有準備。
他突然抬手,聽風向倒射出一支唐坊鐵箭。
鐺鐺鐺連續的幾聲。四箭相撞。
金火刺眼。
樓云馬上甩機在地,返身化成一道飛影。撲入正南方。
他已經看到了李墨蘭。
“李姑娘。這樣的把戲不用再來第二次了。”
他的料敵先機,終于讓他搶到了三步之內。捕捉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正手勢弩機,在南面林子飛跑。
盡管他早就想通那生番女子用獸皮裙從祭坑里帶走的必定是一只隨身弩機,但他現在仍然無法判斷:
林中飛逃的李墨蘭,到底是不是那舊祭場里的生蕃女子。
因為李墨蘭穿著一身極其古怪的衣服。
她滿身上下都裹在一件類似綠綢,又遠比綢緞更光滑貼身的深綠色勁裝里。
因為這衣服,她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條游走滑行的綠色飛魚,。
樹林里的綠葉茂盛,又隱布陣法,讓她的身影時現時隱。
他好幾次已經伸手可以抓到了她,卻仍然被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滑不溜手地逃了開去。
就像是月光樹林里,她突然逃進了泉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一樣。
甚至因為這奇怪的打扮,她的身高和身材他都有些拿不準。
……果然是她嗎?
他眼里的寒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在舊祭場里騙了他之后,又搶先到這里來布陣?
他不想去多想,也不并不在意那季氏和李墨蘭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他現在只想捉住這詭異的李墨蘭,讓她帶路出陣。
然后,讓他看清她的臉到底是誰。
李墨蘭在林中飛逃時,突然間不合常理地改變方向。
——顯然是有陷阱等著他。
他冷笑著繼續疾追。
眼看著他的手已經觸及到了她飛逃中的手臂,光潔滑膩間,他瞬間察覺出了:
她那綠色怪衣服果然與眾不同。
她那貼身可以在林中隱藏身形的綠裝,竟然是用魚皮所制。
她那纖細的腰肢,豐滿的胸,還有修長結實的腿。她身為女子的極致美好。都包裹在這身不知用什么染料染成深綠的魚皮裝里。
妙曼生姿。
在她靈巧的騰挪閃避間,波翻浪涌,簡直比生蕃女人不穿衣服只圍著一條獸皮裙還讓人回不過神來……
他連連冷笑著,緊追不舍。
難怪樓已那小子失了手,會被季大雷偷襲。
季大雷和萬根生兩個唐坊小子身手頗為出色。居然也死心踏地跟著她在這林中守陣。
甚至這林子里沒有布完的第三層陣法,這兩個小子都心甘情愿地替她頂上。
他小心避開林子里他已經漸漸摸清的陣法機關,還有樹干上的火油,知道陷阱就在前面。
第三層陣法,他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果然她一個拐彎后,路邊大樹上突然有鋒寒刀光當頭而下。
埋伏著的萬根生終于抓到了機會。要把猛沖過來無法躲避的他砍翻在刀下。
他卻哪里把這樣的陷阱看在眼里?
正面對陣,十個萬根生都不是他的敵手。
一記窩心腿,帶著他前沖的猛勁直踹了出去。
萬根生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瞬間被他踢到了半空中,飛出了六七丈。重重地摔落在了南面林子里。
聽到萬根生落地的重響,他微微一怔。
他出手太重了。
——對付那小子,完全不需要。
他不由得緩下了腳步。
李墨蘭也在萬根生的掩護下逃得不見蹤影。
看她的身手應該不在萬根生之下,但面對他樓云,當然只有逃的份。
林中空寂漆黑,他皺著眉,轉身向倒在地上的萬根生走去。
他半蹲下來,探了他的鼻息。摸了脈門。見他已經暈迷不醒,他從腰袋里摸出一顆培元固本的傷藥,塞進他嘴里。
然后他站了起來。拖著萬根生走回了陣眼。
按他的吩咐,樓已在守著俘虜,樓春和家將們把陣眼附近的無草地帶又擴大了一圈。
因為發現了里面的火油陣,他就猜到,陣眼里那一片寸草不生的沙石地是用來干什么的。
林子里起火時,那就是用來一條隔火帶。
尤其是。附近還有泉眼。
他把暈過去的萬根生,丟在了季大雷身邊。
季大雷看到萬根生死人一樣慘青慘青的臉。先是發怔,接著就嗥叫一聲撲上了來。
他拖著已經被樹枝固定的傷手。用單手拼命拍著萬根生的腦袋,叫著他的名字:
“根生!萬根生——!你咋啦——!?”
樓已詫異地檢查萬根生的傷勢,沒敢抬頭去看樓云。
樓云沉思著,沒出聲。
他知道,這萬根生傷得不輕,但安靜躺幾個月后還是能養回來。他皺眉的是:
他剛才似乎以為那李墨蘭是季氏,她又與那萬根生過于親密,所以他才不自覺地下了重手。
在西南夷山中,為了他曾經喜歡的人,他當然打過無數次架。
踢暈了萬根生這根本都不算是什么。
但他憑什么要如此?
他半點也沒有要和陳文昌搶人的意思。
而且他剛才也已經看清,李墨蘭不是那生蕃女子。
她身材很好讓他也過足了眼癮,但他還是判斷出來,她比舊祭場里的生蕃女子高了半寸。
他不禁回想起了在那舊祭場里,他最后想要帶那生番女子回大宋的念頭。
他當時在想著什么?回大宋后,他想如何安排那神似季氏的夷女?
把她帶回泉州,帶回樓府?
但他已經在府中安排女學,請了女塾師讓府中夷女們學習,讓她們學會宋語、宋人習慣,更重要讓她們學到繡花紡織的傍身之技。
這樣,等著他的親事訂下來時,才好把她們送出府。
他早有決定。
這一次出使前,他就已經托了樓府老大人向臨安城的宗正司,為他求訂了一門親事。
他要娶的是順昌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