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雷抱著萬根生,死命搖晃著他,嗥著叫著,完全是一副死了親爹的樣子。
被打斷了思緒的樓云,忍住了沖動。
他沒有上前再給季大雷一腳,讓他馬上閉嘴。
李墨蘭在林子里布的三層陣法,還有一層也許是火彈陣。
他應該要小心防備。
所以他沒空去思索,去年的泉州城蕃商大會上,有無數海船從南洋、東海各地駛到了泉州城。
他甚至知道,陳家的僧船在送泉州僧到扶桑后,回航時也捎來了不少扶桑商人。
去年,他們也參加了他主持的泉州城蕃商大會。
他曾經懷疑過,那女坊主三年不出季家小院,她不僅暗中回大宋,還不只有一次。
她當然不是為了參加蕃商大會。而是去見了陳文昌。
陳文昌不遠萬里來求親,又暗暗帶上了泉州船匠,如此用心實在是可疑。
說不定如他早有懷疑的,這位文昌公子愿意來求親不僅是因為那副畫像,也不是她的短信。
而是他們早就見過了。
想到這里,他斜視著地下的季大雷和萬根生。
李墨蘭不就是拿定了這兩個裙下臣個個忠心不二,她隨便挑一個都愿意拿命替她守陣?
要不是不愿意與唐坊交惡,也不能殺了唐坊的人,他早就破陣而出了。
他思索著脫身之法,腳下是嗷嗷嚎叫著的季大雷。
樓已忙著給他和萬根生看傷勢,反倒是樓春有閑湊了上來,在他耳邊道:
“大人。剛才駐馬寺傳來消息,樓鈴她已經從法止僧官手里,看到那只信箱了。”
樓云微微一怔,沒料到駐馬寺里的一著小暗棋居然如此順利。
“她按大人的吩咐,向法止僧官索要唐坊所有和東海女真的信件內容。法止已經答應了。”
樓春稟告著。果然看到樓云陰沉了一晚上的臉色有了一絲好轉。
他才敢把緊繃的心放松了一些,繼續道:
“她還傳信說,她在去佛齋的路上,親眼看到有一女六男七個人從寺奴寮進了寺。她猜測應該是女坊主。但女坊主居然被駐馬寺的寺奴寮主找去密談,耽誤了時間——”
樓云活忙了大半夜,總算覺得沒有白來這一趟。
因為好不容易搶先了一步。他沉思點頭,道:
“讓她回來。”
“大人?”
樓春有些意外。
按本來的計劃,大人還要把唐坊和韓參政府里的來信也弄到手的。
尤其是王世強一直在江浙一帶修復舒通河道,架立水力吊裝機的相關內容。這女坊主都有份支持。
在去年的蕃商大會上,大人就是聽到了宗子宗女們所在的簾后。有一位順昌縣主提起內河上的水力吊裝機。
他才起了心思去求親。
如今一年過去,大人也得到消息,知道這奇怪的機械是來自唐坊。
他樓春也聽到風聲,知道那女坊主有份參與設計了。
——大人應該急于得到這些確實的信件內容才對。
“讓樓鈴只要藏在寺奴寮附近,等著給我們引路就好了。”
樓云吩咐著,讓家將們穩妥為上,“那接走女坊主的寺奴寮主應該是季辰虎的人。”
“大人……”
樓春不明其意。
駐馬寺里的事情,他們只有靠自己。應該讓樓鈴直接和扶桑和尚接觸才對。
季辰虎在船上時,沒得到樓云率船隊進瀨戶內海的允許,所以他也只提出三件小事:
第一。他聽說國使能給蕃首封賜大宋九品文、武職虛銜,他要兩個,他一個阿姐一個。
第二,扶桑新國主如果派使者到了駐馬寺,他希望樓國使能召見。
第三,他不會讓阿姐嫁給江浙海商。至于她能不能看上陳家小子。那不關他的事。
至于樓云,他可比季辰虎精明得多。
他不過是提了提。他可能會派家將去駐馬寺見空明。但只要他的家將進了扶桑,不管在哪里。季辰虎都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就唐坊里現在的情形來看,他們失陷的三個兄弟暫時無事,季辰虎倒是一直在守約。
“季辰虎不是向樓國使提起過,法止僧官與扶桑新國主暗中通信?”
地上的季大雷雖然一副要暈死過去的樣子,但樓云還是很明確地把“樓國使”三個字說得和他自己毫無關系。
他就算不屑于用假名,他也不打算讓別人看穿身份。
“既然扶桑新國主有求于樓國使,法止就應該保住信箱不被季氏取走。何必用樓鈴?”
而他只聽那女坊主在這時刻還有閑情和寺奴密談,就知道扶桑內亂早已經攪亂了駐馬寺。
樓春當然也知道,他是沒興趣去召見扶桑新國主的使者的。
“大人,季辰虎在唐坊里按兵不動,他看來并不想按大人的吩咐,送他姐姐嫁到泉州……”
“他不過是利用大宋國使的船隊罷了。”
樓云笑了起來。
“他想要他姐姐手里的船,又抹不下面子去硬搶。如此就需要咱們在坊外大鬧這一場。只有讓她覺得有利可圖,才會出手轉讓給他。”
樓云的笑聲被山風吹起,吹著林間的枝葉,發出沙沙的樂響。
秋荻院客居中,鋪著三級小木階的廊板上,干凈光亮得可以倒映月色。
廊板連著專供貴族姬君所居的精致大屋,小寺奴已經小心翼翼脫鞋上廊。
她卷簾進屋,點起了足有一人高的細圓盆鐵燈架。盆燈里的火焰跳動,照出了室內鋪著的象牙色地席。
臨門架著的雪白綢質步障上槿花亂飛。步障后,隱約還能看到東西兩墻拐角處。放著四只高低相連的黑漆鏨金紋矮唐柜。
這唐柜當然是八珍齋山寨出品。
她坐在廊上,索性就不再提阿池的婚事,不緊不慢地彈了彈手上的帳單。
“寮主要帳也容易——”
她突然問著,“樓大人答應見新國主的使者了?”
阿池看她一眼,知道因為那柏葉侍女廊下君。她已經猜到了季辰虎和樓云的密約。
廊下君分明是筑前君姬臣身邊的人,居然還提起了宋使樓云的事。
這當然是季辰虎在其中穿針引線。
畢竟,到現在真正見過樓云的人,只有三郎。
“……你對那國使倒是挺上心。聽說你等著讓他保媒,又要和宋人結親了?”
他不理睬她的問話,雙手交叉挽在胸前。視線落在著她手里的帳單上,一副等著她付帳的模樣。他嘴里笑著,
“空明老和尚這回也可以放心去了。他當初還召過我,問起那姓王的小子。你知道我我向來是實話實說的。那小子和你就是互相利用。你不放心兩個弟弟,要借著他的勢。他要在家里翻身,要借著你的勢。誰先向上走一步,誰就先翻臉。”
他歪著頭看她,臉帶歉然,
“聽說空明把你叫到寺里來,罵了一頓?”
季青辰就算是心里想把他砍成十七八段,也只有忍了。
這些年,空明對她越來越冷淡。當然少不了這阿池的搬弄是非。
“寮主不是還對空明大師說了,男才女貌,確實是相配?”
她大大方方地笑著。把他嘴里的什么俗男俗女互相見色起意,外加財迷心竅之類的鬼話曲解成互相鐘情,天生一對,
“所以空明大師也就是說了我兩句。你知道他向來是不會罵我的。只是說給我備了嫁妝。讓我出嫁時記得問他要。”
他也是一挑眉。
“原來今晚是上山來拿嫁妝的?老和尚給你存了多少金山銀山,讓你這樣急不可待的?”
她懶得和他廢話。
“要說只是來祭拜,寮主也不會相信。”
她從貼身腰袋里取出私章。呵了一口氣,“我急著要去空明大師的齋房見法止僧官。你要帳的時機選得讓我不能不付。”
他倒也不在意這口舌之爭是贏是輸。
他十分滿意地看著她,在季辰虎的帳單上留下了鮮紅印跡。
他伸手去接。卻被她用私章壓住了手背。
他一驚眼露厭惡,顯然很不愿意和旁人有太近的接觸。眼看他就要甩開,卻被她的私章在手背上又蓋了個印跡。
仍然是三星輪飛,圍繞季氏兩字。
他一怔看她,聽她說道:
“憑這個章,你可以到唐坊貨棧找李先生再要一筆酬勞,和這筆生意的數目一樣。”
“你倒是大方。”
他點了點頭,知道她付錢的原因,小心翼翼把印章吹干,說出了她要打聽的消息:
“第一,那廊下君確實是筑后川姬君身邊的侍女。”
“我知道——”
她眼里應著,轉眸卻看向廊下的姬墨。
“難道那位姬臣和她所生之子,這么快就被寺主僧座接上寺里來了?我們的守備亭里怎么半點消息都沒有?”
畢竟她偏偏就看到了這侍女手中陶燈上的族徽,所以才想拿下她細細查問,
姬墨還來沒有來及回答守備亭是不是有虧職守,阿池已經開了口,道:
“這侍女不是今晚接上來的。她是幾天前就拿了正使的書信,進寺來勸說寺主僧座支持平安京城里的新國主。”
“是,大娘子——”
姬墨也補充說著,“坊里傳來的消息,那姬君和孩子都還在筑后川邊的小院里,也許三郎已經派人去接了。”
季青辰皺眉搖了搖頭。
她知道包括姬墨在內,人人都以為三郎要把外頭的扶桑女人和那孩子接進唐坊。
她卻偏偏不覺得。
三郎是個聰明人,但他的聰明勁在于怎么用他那一身蠻力來欺負人,而不是耍弄這些宮室貴族之間的陰謀詭計。
所以,他一定會找到替他辦這些事的扶桑人。
而和唐坊最熟悉的扶桑人可不是那姬君,而是西坊的扶桑海商。
她面上沒有多少變化,只是看著阿池,再問道:
“還有一件事,三郎和西坊的商人最近在商量什么?”
那汪寶兒一直在替西坊的商人半價卸貨。
雖然汪婆子可以說,如此安排是因為三郎換了吉住貨棧的貨源又不想讓他們聲張。但她豈能不知這其中必定還有別的原因。
阿池哼了哼,其實也知道隱瞞不過,
“新國主未必答應西日本的海上生意照舊做下去。西坊的扶桑海商當然要找條退路。現在眼看著平氏也靠不住,他們和三郎商量商量難道不對?”
她聽到這里,心里一沉。
——三郎支持的居然是平家。
西坊的扶桑海商不到平家死絕了,是絕不可能放棄希望的。
他們當然是希望拉著唐坊支持平家。
這并不是大事。如果非要她在扶桑內亂中選擇支持的一方,她也會選擇平家。
因為唐坊就是靠海吃海。
她之所以置身事外,完全就是因為:
選擇平家,意味著唐坊馬上就要投入海戰。
三郎,一定是急著想拿到她手里的十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