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請了陳家帶一些船匠來。船匠可以指導把那十條船改建成福建船型。就算陳家辦不成,過幾日也能托黃氏貨棧雇到人。也請寮主轉告三郎,還請他再等待半年——”
她也不在意阿池那不耐的神色,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說著。
季辰虎這一次在山下不急于重議坊主,并不是他心軟。
而是他還在等待著,要把她費盡心血建起來的十條船一并控制。
說到底,十條船不是她的嫁妝,而是唐坊的公產。
“依靠陳家,難道你就能在泉州港靠海吃海,養活三萬坊民?”
阿池斷然搖頭,“這不可能。”
“我與陳文昌的婚事,是我自己的事。”
她坦然而語。
“豈能依靠陳家?我只是覺得泉州港近兩年來刻意招攬了很多西南夷蕃商,會有一些大改動。只要我們能從中取事,自然就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看來你去年去了一次大宋,心思就不在唐坊這里了?”
她笑而不語。
阿池說得也并沒有錯,她正是去了一次泉州城,才漸漸察覺:
樓云不僅需要福建海商為他提高市舶司的稅收,他還早已經籠絡大宋邊境西南夷族的蕃商,控制了長江上游的馬源。
她不知道樓云是不是故意如此,以鉗制韓參政府的馬政。
但如果王世強的馬政要成功,一定需要樓云的協助。
”……三郎問你,去年去泉州城的時候,是不是也見過了國使?”
阿池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她吃了一驚。
“并沒有……”
她詫異于季辰虎突然提起了樓云,阿池卻斜眼細辯著她的神色,沉吟著,道:
“三郎似乎很賞識那位國使。他雖然沒有明說,但他話里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他就按大宋的風俗,為你出面和樓家提親。”
她半晌無語,簡直是啼笑皆非。
“……三郎難道不知道?王世強娶的就是樓家的長房嫡女?按大宋的風俗,我們家和樓家根本就沒有說親的可能。”
她耐著性子,甚至都來不及升起一絲傷心:
季辰虎為了在扶桑搶地盤。不但要在許淑卿之外再娶個扶桑王姬,連她這個姐姐的婚事他都利用上了。
——他本應該知道,她是有意于陳文昌的。
“就算我嫁給了國使,樓云也絕不會答應支持三郎在扶桑立國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阿池卻冷笑了起來。譏刺道:
“……果然是信不過三郎了?”
她一怔,心中剛剛升起沉郁的頓時消淡,忍不住就掩唇笑了起來。
她總算是明白,季辰虎居然是來真的。
他覺得樓云不錯?
“樓國使已經和一位趙氏宗女訂親了。聽說回去就要成親。”
她慎重其事,叮囑著阿池,不管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我知道三郎不喜歡陳文昌那樣的書生。但樓云他本就是夷族出身,就算他是漢統又和樓家認了族親。卻畢竟要受些猜疑。他不論立多少功勞,都遠不如娶一名宗女更容易讓他得趙官家的信重。”
否則他何至于一面要打壓趙秉謙那樣的近支宗室,一面又要和宗女聯姻?
反正只要不是官家的近支堂兄弟。臨安城里不也有姓趙的遠支宗室考中狀元,成為參知政事之一?
韓參政也不過是太后的外戚,卻能在朝中把持大權。
阿池對大宋的內情了解得遠不及她清楚,便也不再多言,只道:
“你非要嫁回大宋我也管不著。只不過,三郎要船。他也拿得出足夠的好東西。和你交換。”
阿池說到冷漠蒼白的臉龐上,居然透出了一些“大事將成”的興奮神色。索性直言道:
“謝國運已經回來了。他現在就在中殿里和僧官們議事。只要駐馬寺也支持平家,再加上西坊的扶桑海商。你那十條船難道還怕毀在了瀨戶內海回不來?”
聽到臺州謝家謝國運回來的消息。她微微皺眉。
幾個月前,扶桑內亂有跡象時,謝國運就趕去平安京城打聽消息了。
他既然曾經從平家手上拿到的封地公文,他當然是支持平家的。
謝家和四明王家畢竟不一樣。至少王世強就算得到了轉讓箭樓的文契,卻仍然遠不如謝國運了解扶桑內情。
他甚至都不知道謝國運兩個月前就去了平安京城。
“三郎也讓我去問問謝國運。”
她不明所以,反問道:“問什么?”
“謝十三和樓云是好友,想必他應該知道國使是不是有意和你們家聯姻。你急什么?問一句也就是費些口舌罷了。”
阿池顯然不覺得這事情太丟臉。
啞然之后,她并不指望馬上就能說服阿池。
“……等我從佛齋回來,再說這些吧。”
她只要知道,她沒答應,季辰虎是絕不會開口去問這事懷的。
她反倒更明白:
三郎能拿來和她換船的,除了足夠的金砂海珠,必定還有他從樓云手里交換的東西……
阿池看著她走向秋荻院后門,也不急于挽留,只是道:
“三郎還讓我告訴你,以他對那樓云的揣測,此人精明膽大,極好行險。今晚他必定是已經親自登岸扶桑了。”
她的腳步不亂,心中卻是大震。
只是一瞬間,她就已經明白:她在月光樹林中遇上的宋人,不會是樓府家將,只可能是樓云。
國使樓云。
樓云從桉樹林中緩步走出,雙手橫抱著一名女子。
那是終于被他追上,順暈的李墨蘭。
地上的季大雷一手抱著萬根生的頭。一只斷手拖在身側,他那小眼睛里閃著瘋狂的光,死死盯著他。
因為陣主被抓,四面潛伏著的樓府家將們都放了心,紛紛現身出來。
他們都看到那女陣主那詭異美麗的魚皮服。襯出月光下她倚在樓云懷中,極美的身段。
他們個個都心癢著,要圍上來看臉。
然而樓云瞪眼掃過去,他們只有嘻笑著遠遠站定,不敢走近。
樓云瞥了陣眼中的季大雷一眼,在隔火帶的邊沿就停了下來。
他把李墨蘭平放在了地上。蹲下來第一次仔細打量她。
黑暗中看去,她的五官并不出眾,細眼薄唇,過于平凡,和山中那名美貌可愛的生番女子完全不能相比。
她并不是那女坊主。
但任誰也不能無視此女。
他再次承認。樓已在這林子第二次失手,確是無奈。
因為這李墨蘭的臉上蒙著一層極薄的綠色細紗,系在她頭上草帽邊沿。
她的草帽是用黃綠色的樓樹樹葉和枝根圍成,和她身上的魚皮裝混然一體。
即使她現在暈迷過去,也沒有隱藏地站在林中。她都容易讓人視線模糊。
就算在西南夷山中,他們習慣于用草汁圖符來隱藏狩獵,卻都不如此女能用得如此無懈可擊。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嘆,季辰虎之所以有內侵扶桑的膽量。也是因為這唐坊里有可用之人。
薄紗下,她的五官雖然并不出眾,但他還沒有忘記剛才在林子里。他第一次看到她回頭時的震驚。
月光下,她一雙漆黑的眸子卻如叢林中的獸眸,泛著危險的光澤。
即使在面紗下,她的眼睛都如磁鐵般吸引著所有的月光。
再配上那一襲獨一無二緊貼著身段的深綠魚皮裝,他的腦海里,她整個人在黑暗中就透出一種詭異吸魂的美麗。
他沒有忘記。在與她雙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居然不由自主把月光樹林邊的那名女子暫時忘記。
李墨蘭擁有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別樣風情。
他伸手去揭她的面紗。
唐坊的弩機和這林子里安排的陣法都讓他意外。早已生起了不敢小看之意。
不看清她面紗下的臉,他是不會隨便就確認她的身份。
他不能再讓那狡詐的女坊主。從他眼皮底下逃走。
然而不出他的意料,當他的手碰到李墨蘭時,十幾步外的陣里,季大雷說話了。
“……你別碰她。”
樓云半蹲著,側頭一笑,看著地上面無表情的季大雷。
“怎么?你已經拿到萬根生身上的火彈了?”
突然聽到他的問話,四面站著的樓府家將頓時吃驚。樓云卻斜掃了他們一眼,暗罵這些手下們白長了一雙眼睛。
“火彈?”
直到這時,樓春才發現,樓已有點不對勁。
樓已本來一直在照顧兩個俘虜的傷勢,然而他在半刻鐘前撥出的刀,一直沒有收回去。
他配合樓云,撥刀砍向季大雷的腳骨,故意恐嚇誘敵。之后,他的刀就一直壓在了萬根生的頭頂上。
樓春本來以為他是為了一直配合樓云,好讓那李墨蘭心亂被捉。所以他便專心于指揮家將們,讓他們在林子邊找出一種草根。
根里的汁水能去除他們身上沾來到的油跡。
然而此時,他才發現:
樓已一直沒有出聲,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細汗。他正盯著季大雷。
似乎只要季大雷有妄動,他就會手上用力,把刀鋒壓進萬根生的頭頂。
而季大雷只是僵硬地被半捆在地上,還拖著一支斷手,但他的小眼睛亮得賅人,就像是燒紅黑炭球。
他盯著樓云,沉聲道:
“……你不要碰她,我把出林子的路告訴你們。”
樓云剛才在林子里順利抓到李墨蘭時,就知道上了當。
真正的第三陣火彈陣沒擺完,它的發動也和李墨蘭無關。
萬根生受傷被捉卻是故意的。
他身上藏著火彈。
季大雷一個勁地嚎哭,死死抱著受傷的萬根生,壓根不是因為心痛這小子受傷。
他是為了是趁他們不注意,拿到萬根生身上的火彈。
只有樓已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