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應蛟有些書呆,周文和程任卿也都有些書生氣,此時此刻面對十幾個氣勢洶洶的人團團偽,他們生出的最大念頭就是,剛剛不應該托大,應該瘍眷離開此地,而不是這會兒置身于險境。這要是胡松奇受不坐,要把他們扣下,或者干脆來更狠的一招,那怎么辦?每個人都只覺得心頭壓著一塊巨石,尤其是在胡松奇那陰惻惻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射過來的時候,他們之前那股氣勢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胡松奇陰冷地掃視著這些噤若寒蟬的讀書人,只覺得自己憋氣的感覺稍微減輕了一些。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那個之前牙尖嘴利,損得自己幾乎吐血的秀才,此時此刻抱手而立,臉色輕松,竟是絲毫無懼于這十幾人的包圍{本想趁這個機會奪回主動權,順便給這些家伙一個教訓,這會兒登時心底驚疑了起來。他盡力沒在臉上露出半分端倪,就這么默然不說話,想要壓到這些人當中有人忍不軟。
這一次,還是汪孚林先開口:“看這情形,胡二老爺是想強留客?只聽說下雨天留客天,卻沒聽說過賓主不和,主人還帶著大隊人馬來,想要強留賓客的。哦,我這話說得還不太確切,胡二老爺自始至終就沒拿我們當成客人,又何來留客之說?”
“哼,光會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胡松奇登時大怒,心中殺機一閃而逝。可畢竟事情還牽涉到他那個在龍川村很有名望的族兄,他不可能真的做得太過分。所以。在故作輕蔑不屑地掃了一眼眾人后。他就淡淡地說道。“念在剛剛諸位提到先父忌日之事,我不妨好心提醒你們一句,先父之事,我自有主張,績溪縣令舒縣尊也已經答應幫忙張羅,不用爾等越俎代庖要以為,考了一個舉人之后就得意忘形,區區秀才就更不用說了!”
“就算區區秀才。也是一刀一槍憑自己的真本事考出來的,更不要說舉人,等胡家下一代有人名正言順考出一個舉人來,胡二老爺再說此話不遲!”汪孚林頓了一頓之后,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舒縣尊身為績溪縣令,張羅此事當然分所應當,但此次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若只在區區績溪一地,豈不是聲勢太弱了?當然要稟告段府尊。和六縣縉紳之力,好好辦上一場。這才對得起胡部堂在天之靈!”
“好大的口氣!”胡松奇嗤笑一聲,根本就不相信汪孚林的話,“就憑你區區一個秀才。”
“沒錯,就憑我區區一個秀才。”汪孚林看著汪應蛟等三人,微微頷首后,又笑了笑,“就憑我是松明山汪孚林。”
竟然是汪災星!程任卿和汪應蛟不約而同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這汪災星這次挑上龍川胡家了?這真是對手一步步升級啊!等等,他說的是六縣聯合祭拜,是真的還是假的?
竟然是汪財神是周文的第一反應。怪不得之前那么能說,三兩下就把胡松奇給激怒了。
而對于胡松奇來說,這就好比本以為面前是個隨你揉搓的小人物,可現在這小人物身后卻隱隱露出了幾尊他根本動不得的神佛明山汪氏最初不過是徽州府新貴,汪道昆賦閑罷官后,聲勢也有所下跌,可現在汪道昆起復鄖陽巡撫。汪道昆又曾經是父親治下的官員,與父親算是交情不錯,這樣一個正當紅的巡撫他已經惹不起了。更何況,賞識汪孚林的據說不止是歙縣令葉鈞耀,還有徽州知府段朝宗?
想當初害得胡家險些滅頂之災的,不就是徽州知府何東序?
他剛剛追上來還好只是言語譏刺,要真的進一步威嚇,那就是自討苦吃了可他之前還打了人一拳!
胡松奇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努力告訴自己汪孚林不過十四歲,現如今也只是區區秀才,可一想到連竦川汪氏都被汪孚林給整得那么慘,自己的父親胡宗憲都還沒有平反,他登時又維持不濁高人一等的臉色。良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來。
“沒想到是汪小官人之前是我冒昧,自從先父過去之后,我就一直心志迷亂,常言行舉止自己都無法控制。”
小北盡量把自己的身體掩藏在眾人身后,此刻聽到胡松奇竟然吐出了這樣的解釋,她撇了撇嘴,心底要多鄙視有多鄙視。心志迷亂,這是想為之前的舉動開脫?簡直是笑話,父親英雄一世,怎么會有這樣的兒子}強自按捺現身譏嘲的沖動,只是輕哼了一聲。
見汪孚林不說話,汪應蛟三人則是用明顯帶著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想到舒邦儒之前上任績溪縣令,那還是因為在府衙中不受待見,在權力斗爭中敗在了汪孚林身后那位葉縣尊手上,于是被段府尊給發配下來的,權衡利弊,胡松奇索性發狠把舒邦儒給丟在了一邊,進一步放下身段。
“其實,我剛剛也說了,把各位拒之于門外,并非我的意思,而是舒縣尊派來的那位程師爺轉達的。舒縣尊想要利用先父五周年忌日之事造聲勢求名,我身為其本管之民,無官無權,又何來抗爭之能?先前那些言語沖動得罪之處,還請各位多多見諒才是。”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開口說道:“胡二老爺既然這么說,先前的事,倒不是不能一筆勾銷。只不過,如今距離十一月初三已經時日無多了,胡二老爺何妨與我等進城一趟,會一會那些熱心此事的縉紳?”
汪孚林這般直截了當,汪應蛟三人頓時為之側目,胡松奇更是一下子愣住了。判斷汪孚林并不是開玩笑,而且赫然一府六縣一塊操辦,也比舒邦儒承諾他的更有吸引力,他便顧不上之前那些恩怨了,當機立斷地重重一點頭道:“既然汪小官人如此熱心,那好,擇日不如撞日,我這便跟你去府城一趟!”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本來以為自己昨天晚上沖動闖禍的小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以為汪孚林之前說的,等胡松奇追上來之后,擺擺架子之后,就讓胡松奇服軟,然后把這件事的主動權給捏在手心里,不讓她這位二哥得了便宜還賣乖。可她壓根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直接把人賺到城里去,來個絕戶計,要是那位想以此邀名的舒縣尊回頭知道,非得氣瘋了不可簡直是斷了人家借此求名的路子!
汪應蛟看看程任卿和周文,見他們兩個也都在看自己,他只覺得這趟來龍川村實在是太大起大落了。想到自己之前還在路上大說汪孚林如何如何,終于醒悟過來的他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直接埋了汪孚林在胡松奇一口答應,又遣散了剛剛那些家丁,賠笑讓他們稍等,自己緊趕著回家去稍稍準備之后,來到他們面前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在馬背上抱拳深深一躬身。
“之前我對三位捏造了一個假名,還請見諒。實在是因為那時候聽到汪兄似乎對我有些誤會”汪孚林稍稍一頓,也不等尷尬的汪應蛟解釋什么,他便誠懇地說道,“我這學問文章,自然不能和三位仁兄相比,書霖兄肯定是在外頭大說了一通有些過分的好話。但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讀書我不如各位,吵架我卻肯定勝過各位。其實,我之前在路上遇到各位的時候,就已經認出了人,當初在西園,三位的祭文,著實情真意切,讓人心折。”
尷尬歸尷尬,但汪應蛟心里當然更多的是生氣,可這會兒聽到汪孚林這么說,尤其是得知當初在西園之中另一撥私祭者中竟然就有眼前這個秀才,他頓時郁悶糾結一掃而空,薩代之的是那種他鄉見故知這詞雖說不太確切,但汪應蛟的的確確就是這么感覺的。
至于程任卿和周文,對于汪孚林之前隱瞞名字,他們就更談不上怨言了。那會兒汪應蛟口口聲聲在那說人家壞話,汪孚林既然同路,報了姓名的結果,必定是當時不知道鬧出什么來,畢竟汪應蛟就那么個牛脾氣。于是,那會兒爭執的時候就站在汪孚林一邊的周文就開玩笑道:“汪賢弟你可別忘了我替你說話的好處,都說你是財神,來日有什么好事,帶挈我一個,讓我那三五十兩積蓄能夠錢生錢,日后上京趕考也不至于京城大居不易,然后窮得住大街。”
“那敢情好,只要周兄信得過我就行。”
程任卿卻沒有參與眾人的說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汪孚林身后的小北,總覺得這個與汪孚林年紀相仿的小少年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尤其是當不多時胡松奇帶著幾個隨從再次趕回來,小北又往汪孚林身后一閃,竟仿佛是不想和人照面的時候,他就更加狐疑了。
盡管府城之地,無論汪應蛟程任卿和周文,還是胡松奇,全都并不陌生,可是,當他們緊趕慢趕回城,跟著汪孚林沿那條坡度很大的斗山街,來到了許家大宅之前的時候,全都大為意外,可細細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以斗山街許家在徽州一府六縣的威望,要組織這一次活動,那真是沒什么好奇怪的。
可對于許家人來說,汪孚林來訪不湘,可帶著來自婺源的兩個舉人一個生員,外加胡宗憲次子胡松奇親自到訪,這簡直是大湘!
尤其是許二老爺,得知消息之后,鬧不清楚父親到底想要干什么的他臉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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