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風月

第七十一章 江山為底座

哭喪著臉的雅音追出大長公主府,卻只能對著一匹黑馬急馳離去的背影發呆。沒辦法,他只能垂頭喪氣垮著肩膀轉身。但眼風一掃,他忽然瞥見對面墻根底下似有人影憧憧,不禁厲喝一聲:“什么人?!”

此處并非大長公主真正的府邸,雖然也有不少親衛守護,到底比不得清河府的正宅。所以護院們只在府內圍墻下巡視,外頭也有幾個暗哨,卻大多集中在后院墻根下。再者門房通宵達旦,進去沒多遠就是外院,不怕有歹人敢從正門摸進來。

雅音這么一喊,便有數名護院竄出門房,飛快地將可疑之處圍攏。卻聽那里爆出女子嬌喝聲:“放肆!公主在此!”

親自提了燈籠過去細瞧的雅音,一見來人便覺本來就漲了一圈的腦袋更紫漲了兩圈。他不敢怠慢,連忙喝退眾護院,給陰影處的幾人跪倒磕頭,大聲請安:“小人拜見臺城公主、宜城公主,還請兩位殿下寬恕小人不知之罪。”

眾護院便都呼啦啦跪倒請罪。宜城公主慕容娉娉仰面朝天冷哼幾聲,臺城公主晏玉淑卻立刻頷首,溫言道:“不知者不怪,你們平身吧。”

雅音恭恭敬敬地又磕了頭,才敢站起來,微微彎著腰靜聽吩咐。眾護院也麻利起身,卻不敢離開,都垂手肅立。慕容娉娉抬腳就要走,晏玉淑趕緊扯住她的袖子,低聲道:“妹妹忘了來之前答應姐姐的話?”慕容娉娉便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站住。

晏玉淑和聲問雅音:“你是誰身邊服侍的人?”

“小人雅音,是駙馬爺的侍琴童兒。”雅音趕緊又跪倒回話。

“你既是姑祖父身邊的童兒,就不必如此多禮了,站著回話即可。”晏玉淑眸光一閃。抬首看向方才那匹大黑馬的去處,詢道,“方才那人……似是宗政家的下人,可是府里又要請宗政家姑娘來給姑祖母頌經祈福?”

雅音站起身,低聲稟道:“并非如此。是那日四少爺有東西拉在宗政家的馬車上,人家特意送回來的。”

不等晏玉淑再問,慕容娉娉倏地扭臉瞪過來。喝道:“紹哥哥拉下什么東西了。拿給本宮看看!”她的貼身大宮女陳女官走到雅音身前,雖未曾直接伸手來奪,意思卻也很明顯。

雅音哪敢反抗。只能磨磨蹭蹭地將那份已經塞到袖袋里的地契交給這位大宮女,陪笑道:“是閑坐書齋的地契,四少爺那日原本約了人想將鋪子轉出去。”只能想轍圓話了。

慕容娉娉一聽不是什么香囊荷包帕子扇墜印章這般的私物,只不過是一家店鋪的地契。立時失了興趣。陳女官卻展開紙張,仔細地看過之后才將地契還給雅音。

手里捏著的帕子驀然一緊。晏玉淑的心口堵得厲害。慕容娉娉這個繡花枕頭,只知道沒頭沒腦地追著裴君紹亂跑,根本就不清楚閑坐書齋對于裴君紹的意義。

以他的出身,不會在乎一家店子有沒有收益。也沒有什么人能讓他親自會面以轉讓店鋪。更別說這家店,是裴君紹周歲生日時大長公主賞給他的生辰禮,哪怕空著不營生。他也不會將店轉讓出去!這個雅音分明在撒謊,他定然隱瞞了別的什么事。

會是什么事呢?晏玉淑越想心越慌。因在望江樓用膳拖拖拉拉了許久,昆山長公主已經派人催過多次,她本想著改日再來探裴君紹,但此時卻顧不得回去遭責斥了。她淺笑著又問雅音道:“不知紹表哥身子可好全了?方不方便見人?”

慕容娉娉的眼睛便亮得驚人,直勾勾地盯著雅音。雅音垂眸恭聲回道:“今兒聽顧老先生說四少爺雖已轉危為安,卻還是應該以靜養為善。”不要又見了宜城公主,氣出個好歹來。

“你進去通稟一聲,本宮此來是給紹哥哥道歉的。不用紹哥哥起身見本宮,本宮就在他屋子外面說一聲就行。”慕容娉娉立時就急了,她如何聽不出雅音話里的拒絕之意?

陳女官款款走過來,將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扔在雅音腳邊,微抬著下巴矜持道:“四少爺見不見公主,自然要由四少爺自己來拿主意。你既是下人,便只需去替公主稟報一聲即可。這是公主賞給你們喝茶的,速速領了賞銀退下辦差吧!”

晏玉淑真想賞陳女官兩巴掌,她這是嫌大長公主府還不夠厭棄她們嗎?可是以她的身份又不能對一個下人太過熱絡,她也生怕會引起陳女官等服侍慕容娉娉的宮人的警惕與不滿,所以只能咬碎銀牙強自忍耐。

雅音面上浮起感激涕零的諂笑,跪倒連連磕頭謝恩,雙手捧起那包賞銀,表示立刻進府替兩位公主通稟。只是一轉身,他的臉色便咣當掉下去,陰沉得能嚇死人。大長公主府的護院們仍然團團圍住晏玉淑兩姐妹,皆沉默垂首站立。

一路小跑進了府門,高大的銅釘朱門將咄咄逼人的視線遮住,雅音的腳步便放緩,簡直是閑庭信步般地慢悠悠往裴君紹的居所而去。不過他只走了一半路,就與裴君紹身邊的小廝沒藥當頭給撞上。

沒藥笑著打招呼:“哥哥,你這么快就來了?”雅音與沒藥其實是嫡親的兩兄弟。

雅音沒好聲氣道:“已經很慢了,四少爺怎么說?”方才府外那般大的動靜,府里該知道的主子肯定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府中的暗哨們都是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傳個話倍兒輕松。

沒藥便道:“四少爺已經歇下了,說不敢勞動兩位公主站在院子里說話。她們若真有心,來赴大長公主壽宴時陪不是也無妨。若公主執意要為四少爺做什么才心安,便請她們幫忙將閑坐書齋的地契帶給宗政家的三姑娘既然拉在馬車上,便不用還了。”

雅音忽然牙疼,捂著腮幫子唉喲直叫喚。他將那包銀子塞進弟弟懷里,齜牙咧嘴道:“你自個兒去回稟兩位公主吧,我得趕緊去見老太爺。不單老太爺等著回話,老太君也還沒歇下呢。”

沒藥連連點頭,也知道這幾天哥哥確實牙疼病犯了,便催他:“你快去就是,別讓老太君和老太爺等急了。公主見是我去回話,不會為難的。”

雅音點頭,一邊走,一邊叮囑:“無論如何你還是小心些。”又折回來將地契拍到沒藥手里,嘆一聲兒,“這叫什么事兒?!”

能是什么事兒?不過是那位小爺的牛心左性犯了。他好心好意送出去的謝禮,竟以那樣一個名目被送回來,幸好他并沒有真正犯病,否則雪上加霜也未可知。

此事就連大長公主那邊都瞞著,只有貼身服侍裴君紹的沒藥一清二楚。他也明白四少爺的苦衷,無非是既不想將昆山長公主這對不講理的母女給得罪狠了,又實在不愿看見宜城公主那張癡蠢的嘴臉四少爺才會假裝犯病。

演戲,不得演全套?所以杏霖堂的顧老太醫被請來,宗政家的三姑娘被請來,一切都只為了營造一個假象裴四少爺被宜城公主氣得病勢又沉重了三分。

沒藥身為裴四身邊得用的下人,晏玉淑就罷了,慕容娉娉待他也很是客氣。她厚厚的打賞了不說,還一口應承下來,一定會將這張地契給捎到宗政府里去。在她看來,不過一家鋪子,值得什么,說賞自然就賞了。

并且,慕容娉娉還表示,她同樣會備一份重禮去感謝宗政三姑娘。否則,紹哥哥真的有個好歹,她也不活了,定然陪紹哥哥一起去!所以,宗政家三姑娘還相當于救了她的命。

這話,就連沒藥聽了都覺得害臊。晏玉淑更是玉頰滾燙,真恨不得將慕容娉娉這張嘴給縫住,趕忙勸她住嘴。

沒藥不敢久留,再三再四謝過兩位公主的惦念,又再三再四地請求兩位公主要以玉體安康為念,總算請走了這兩位金尊玉貴的小姑奶奶。

一時打發走人,沒藥也招呼自家府里眾人回去繼續看家護院。他得了好些賞賜,興沖沖地捧著回裴四所居的泰安院。

這個點兒,原本應該好生靜養的裴四卻還在揮毫潑墨。這番,他畫的不是慣常喜歡的白貓撲蝶啊、懶驢拉磨啊、老馬嗅花啊這般有趣的畫兒,卻是一幅氣魄雄渾、連綿萬里的江山風光。

那一輪圓日照耀下的如畫河山,在黑色的墨里凝固成永恒的風景。無論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它都巍然屹立、巋然不動,冷漠俯視著普世之間的蕓蕓眾生。

宗政家的三姑娘,她裙沿之上繡的不是花兒草兒、鶯飛燕舞,為什么偏偏會是萬里江山?她安然靜坐時,那裙沿折在她身下,就宛若她將如畫河山、大好天下重重壓落一般以江山為底座,睥睨四闔!

裴君紹停筆,垂首細思。今日白天,他的親妹妹南城郡主來看他時說的話總在他腦子里纏繞不去。

了塵這姑子帶著徒弟直接就跪在宗政三姑娘身后,連蒲團也不用,不知有多虔誠呢。還有昆山那對母女來時,從宿慧尊者那里請來的圓真大師居然也下了車,同樣站在三姑娘身后。

他在書案前緩緩踱步,忽然輕輕笑起來。

沒藥恰此時繞屏而入,見了自家少爺這抹笑,竟被驚艷得呆住。他腦子里模模糊糊的想,除了宗政三姑娘,還沒有哪位姑娘小姐見了少爺不失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