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帶著百十人東行,本來不經過東安的,張轉道去的,停在養濟院里,這里已經荒廢了,偌大一個可容千余人的地方,殘垣斷壁,風烈烈地刮過去,張還能聽到里面好似呻吟好似苦痛的呼喊。
抓起地上的一把土,都是黑色的焦土,這土在她手中,她就好像抓到了血和火——當她佇立在霏霏的墳前的時候,心中感慟,不由得流下淚來。
天下荼毒,何時乃已?
好像從洪武二十八年之后,她就見識了這世上一切煎熬,然而這煎熬,再無有窮盡的時候。
張記憶之中有唐山開灤礦區的一點位置印象,這個大礦區煤產量非常豐富,建國之后在這里建設了趙各莊礦、唐家莊礦、林西礦、馬家溝礦、呂家坨礦、唐山礦,范各莊礦等礦井,礦區面積達670多平方公里。
但是她抵達開平的那一刻就蒙圈了,開平是個土城,差一點就拆了城墻養馬了,外圍的一圈城墻根本攔不住馬匹,幾千匹馬想跳就跳進來了。這完全看不出一點點記憶中唐山的模樣,就像現在的海津鎮,完全不是后世的天津港一樣。
開平圈出了好大一塊地方養馬,張不確定是馬場的地下有煤,還是周圍的百姓居住區的地下有煤,就先去百姓居住區看了——結果發現幾個村落的人,居然家家戶戶都有堆積如山的煤炭,她帶來的煤工師傅看了就眼前一亮,道:“這個煤好啊,稍微一洗就能用啊!”
他們叫村里的人帶著,找到了平時挖煤的地方,煤工師傅繞著地上的大洞看了半晌,就知道這個地方要挖五丈深才能挖到煤——果然是這樣。此時的挖煤徒靠人力,沒有機械,所以要先挖出寶井,土法采煤就是用豎井和巷道結合,運用輪軸原理提升煤和挖煤工人。
“一二三——”大家全都使勁,在寶井旁邊打了個樁出來,齊心協力開始搬運煤炭。
這種被人挖掘的煤礦就不擔心有毒氣體的問題,而沒有被發掘的,煤工師傅根據土色辨認出來的煤礦,就要提前將大竹筒的中節鑿通,削尖竹筒末端,插入煤層,毒氣便通過竹筒往上空排出,人就可以下去用大鋤挖煤了。
“這一口寶井下頭,煤層向四方延伸著呢,”王彥黑頭土臉地從寶井里鉆出來,臉都顧不得擦一把,道:“可以橫打巷道挖!”
張也裹了粗布,打算要下去,聞言就道:“快把木板送下去!”
巷道要用木板支護,以防崩塌傷人。煤礦事故無非是毒氣爆炸、陷頂塌方、透水三種。因為這時候的開采工藝還沒有到多層開采,所以不會出現采空區,也就不會出現積水透水,毒氣也提前排掉了,塌方就用木板支護。
雖然張自己覺得沒什么問題,但是她要下去,還是被所有人阻攔了,說什么身份貴重不能冒險這樣的話,張就指著一旁已經上來下去七八次的高燧道:“你們怎么不說他呢!”
張帶來的人都很得用,娘子軍擼起袖子挖礦,比男人也不輸什么,反而因為能從王宮里出來,感到十分新奇和高興,個個都像脫了籠子的鳥兒一樣,一路上騎著馬兒往開平來的時候,就像是郊游來了。
“娘娘,”白茅嘰嘰喳喳地,扶著張坐在筐子里:“下面黑,不要碰著頭啦!”
張張口就道:“我能碰到頭嗎——哎喲!”
她腳剛伸出來,光留神看地下了,卻沒注意到頭上一片石壁,頓時就撞了上去,疼得她道:“這個烏鴉嘴,等我上去再收拾你!”
張用鋤頭刨了一筐煤炭上來,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她在逼仄的空間里,大半個身體都是跪趴下的,坐在筐子里才算展了一下腰身,一出來就對礦工道:“你們真是辛苦了!”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所有人“哄”地一聲笑開了,她怔在當場不知道怎么回事,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頭臉全是黑灰渣滓,她下去的時候,居然忘了系上頭巾。
她累得大喘氣了好一會兒,又問煤工道:“你們煤場,一個這么大的煤餅要多少錢?”
“三文錢,”煤工道:“這東西價錢提不上去。”
“那是因為你們銷售的對象都是普通群眾。”張指著這一片煤區道;“以后我要在這里挖煤,你們都過來,這里以后全都是煤場,就地挖,就地加工,然后遠遠地銷售。賣給普通百姓,三文錢不加價,主要賺有錢人的錢。”
張打算做出一種有特殊功用的煤餅——發香煤餅。這種煤餅做得更精細一些,里面再加上香料這樣的東西,能使燃燒的時候發出香氣來,然后銷售去達官顯貴和富貴人家去。
五六天的時間里,張一行人陸續在開平發掘了十一處煤礦,有的地方好挖,有的地方要用鉆井用的鐵質圜刃銼和套管,著實費力,他們挖到煤層就不繼續挖了,因為他們是勘探資源方位來的,不是挖煤來的,若真是挖煤,他們一行一百來個人,就是累死,也挖不完一個煤礦的資源。
張畫了開平的地形圖,發現她們始終在一處開挖,就吩咐高煦帶了一行人去外城勘測——高煦那里馬匹眾多,和管束馬匹的太仆寺官員協商,要把馬圈起來。
他帶著一個宮人坐在馬上,跑了一圈,低頭問已經滿面羞紅的人道:“好玩嗎?”
這宮人低頭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高燧就握住她的手,嘖嘖了兩聲,道:“手上都磨出繭子來了!這是挽弓磨出來的罷!你們張娘娘真是狠心,舍得把你們這樣如花似玉的丫頭當男人使!”
“曉星,”高燧就貼著她的耳朵道:“你的名字真好聽,破曉的星星,就你發亮呢!你在娘子軍里真是鶴立雞群,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跟著我回去,來服侍我,比這樣風吹日曬的強,好不好啊?”
曉星被環在身上的一雙強壯的胳膊弄得臉熱頭暈,道:“娘娘怕不許咧!俺們有、有軍法,管得嚴!”
“只問你同不同我走,”高燧一雙桃花眼里露出漫不經心的神色:“我向你們娘娘要你,她也不會不給,你們不過是她閑著的時候心血來潮操練的玩意兒,日后也就被她拋之腦后了!”
不待曉星說話,高燧就勒了馬,將她半扶半抱下來,又塞給她一張面紗,體貼地叮囑她不要叫下面的黑煤弄臟了頭面。
高燧拎了馬,蹲坐在一地的積水旁邊,昨天新下了一場大雨,經過一夜的沉積,這一處的坑洼積水變得黝黑,不過高燧的眼珠要比之更烏沉,他就這樣蹲在地上看著自己,誰也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