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五百六十二章 密令

進入八月。天兒越來越熱了,大明宮的知了叫得令人心煩,小太監們忙不停地拿竹竿黏去。

然而天牢,這座不屬于大理寺和刑部,只接受皇命,關押特別犯人的牢獄,卻顯得很是蔭涼。

連蟬聲也不聞,鐵鏈門深處的血腥氣,捂得人心慌。

這樣個人間鬼地,越王李景霄卻慢悠悠地坐到一間牢房前,拿出懷中一張信箋,從鐵柵欄遞了進去。

“翠蜻姑娘帶給你的信。”

牢獄里端坐的乃是曾經的皇嫡子,趙王,李景霈,然而如今落敗的他,不過是介朝不保夕的階下囚。

因為最終的判決還沒下來,存了最后一點顧忌,天牢里的衙役也沒難為李景霈,周遭也還干凈,衣食尚算不缺,也并未用刑。

除此之外,他屈膝正坐,挺直了脊背,長滿青胡茬的臉沒有多余的波瀾,平靜得好似入定的老僧。

然而一聽“翠蜻”二字,他如草薦上著了個虱子,立馬撲過來,一把抓過了信箋:“她怎么樣了?本王的孩子怎么樣了?你到底拿她怎么樣了?”

一連三個怎么樣,噙著試探的冰冷,絲毫沒對這個風頭正勁的越王客氣。

李景霄也沒介,揉了揉手腕道:“本王只是收押了你,最終的判決還是要等著父皇下,所以在這之前,沒誰敢對你太放肆,所以,你的女眷都就地收押在趙王府,衣食盡無憂。本王打過招呼了,沒誰敢怠慢的,還派了御醫去給翠蜻請了平安脈,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

李景霈聽了沉默良久,低下頭去:“多謝。”

“你不用擔心她,她可比你想象中的厲害多了。”李景霄笑了笑,續道,“自從你被關進天牢,她強闖出趙王府來見我,居然搬出了辛府的關系,要本王饒你一命。以前本王倒是沒發現,她是這么個硬氣的丫頭。”

李景霈微驚,猛地抬眸看著越王,眼眶有些紅。

李景霄也認真地看著李景霈,輕嘆一聲:“她動了真心了。”

“不錯。所以,我絕不相負。”李景霈深吸一口氣,暗暗攥緊了拳頭,“我知道,以前的我太荒唐,干過糊涂事,對不住很多人,包括裴妍真。但是遇見翠蜻后,我才想壯著膽子求一次老天爺,給我一次寬恕。”

李景霈頓了頓,語調有些不穩,眼角有些晶瑩:“想下半輩子,重新活一次。”

“敢情皇兄上半輩子,都是白活了?”李景霄一笑。

李景霈一愣。腦海里乍然劃過娘親王儀的面容,永遠那么美,那么高貴,卻又那么觸不可及。

上半輩子,做她的兒子,卻換不回一聲“霈兒”。

他從來都不認識娘親,只有母后,觸手都是冰冷的鳳冠。

他曾經活著的念想,就是等這一聲“霈兒”,然而如今,他想等的,是一聲“夫君”,還有一聲“爹”。

他終于有了,愿意重新去等,用下半輩子去等的,另外一個女人。

李景霈搖搖頭,自嘲地笑笑:“我說的很好笑是不是?可是你信么,遇見某個人,在那一剎那,你就改寫自己的余生了。”

“我信。”沒有任何遲疑,李景霄立刻回答,卻在說出這個答案后,他的眸色也有些不穩,“本王羨慕你,羨慕皇兄,羨慕你和翠蜻……”

李景霈笑了,沒有任何雜質的笑意,露出一圈大白牙,恍若還是那個不食人間疾苦,一天到晚只圍著皇后跑的小皇子。

“老四,我曾經與你作的對,你怨么?”李景霈輕輕開口。

“怨?那本王贏了你,關了你,奪了你所有的前程富貴,你豈不是怨我怨得心堵了?”李景霄朗聲一笑,帶了分戲謔,“你也真不擔心下,我將進諫父皇,如何處置你?”

“成王敗寇,無話可說。舉兵之初,不,是生在大明宮,我就料到了。”李景霈扯了扯嘴角,眉間暈開了浸涼,“你要誅我要殺我,請君自便。只求放過翠蜻和我未來的孩兒,我便在地府也為你祈福了。”

李景霄微微瞇了眼:“皇兄,你我本沒有刀戈相向的理由,不過是被局中所有人攜卷著,才到了如今。”

李景霈看向了唯一的鐵窗外,一星夏日驕陽,刺得他眼痛,他也沒有閉上眼去:“皇位?權力?功業?還不如母后的一個笑,母后高興的,我便為她去取。只是這個理由,天下沒人信,所以,我也說倦了。”

局中人信的,只有利益二字,絕無真情。

天下人算的,只有功業一場,絕無真心。

于是李景霄淡淡地扯開了話題,因為無解,所以不用回答:“皇后為本王鎮守長安城門,在最后緝拿王儉時,會用妙用。彼時功過相抵,本王會保她無恙。所以你放心。”

“如此,我可否再多一請求?”李景霈依舊看著那一點銅斑似的太陽,荒忽道,“裴妍真,我的前王妃,我放她走,準她再嫁,還曾以趙王名義,許給她庇佑。只可惜,我如今這境遇,只愿不牽連她就好了。是我對不起她,倒是有愧了。”

“這個你放心。本王會代替你,予裴妍真庇佑。”李景霄毫無猶豫地應下,“本王對她休你一事,也佩服她的勇氣,心存敬意,會保她平安。”

“如此,便了無牽掛了。”

李景霈淡淡一笑,許是凝視著窗外太陽良久,淚終于下來了。

無聲的滾落,辨不出悲喜,卻無端讓人悵然若失,這不可選擇的命運。

他拼盡一生,都沒想過成為一個皇子。

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最后,不過是成為他自己。

李景霈不動聲色地拭去那滴淚,對李景霄一拜,是手足間的一拜,脊背無聲彎下。

“多謝你最后來看我。這一生兄弟情分盡了。來生,我只愿做個老百姓,會點手藝,開個鋪子,鋪子前有一棵銀杏樹。我娘和我住一起,娘高壽,我遇著了翠蜻,她笑很好看,還有一雙兒女,無病無災。農閑時我會帶他們來長安玩,指著大明宮,給他們說,琉璃瓦尖的龍兒叫螭吻。”

牢獄內陷入了片刻的寂靜。

隱隱聽得風拂過深深宮闕,琉璃瓦尖的套獸們,銜著的金鈴鐺叮咚響。

忽的,一聲微響,一個布包被放在了李景霈面前,布包帶兒松了,見得里面四件物。

一卷王令,紅印是“越王秘”。一冊丁籍,墨印還是新作的。一個小篋,里面白銀若干。還有一把四京果。

龍眼干、荔枝干、合桃干和連殼花生,乃謂福子孫興旺,圓滿多福。

嫁娶。這是民間恭賀姻緣所送之物。

俗世煙火,人間情義,在這一刻綻放到荼蘼。

李景霈愣了。只聽得李景霄的聲音悠悠傳來,有些不真實,仿佛是他第一次認識這個弟弟。

“說什么來生的話,都給你準備好了……好好帶翠蜻走,祝你們白頭偕老……對了,這個密令我也告訴了皇后,她讓我告訴你……在門前種下銀杏樹罷,終有一天,她會找到的……”

一陣微風從鐵窗外吹來,送來一陣陣荷香。

明明是隔開生死的天牢,卻仿佛花開遍地。

“四弟!”

李景霈緩過神來,抬頭想喚那個男子,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喚他,若民間,最普通的兄弟,都是最好的兒郎。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天牢牢門打開又闔上的悶響。

那一聲仿佛重重敲在他心頭,他笑了,笑得淚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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