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看向銅鑒里的蘇玉嫵。
她剛梳的是蘇玉嫵最喜歡的雙花髻。
雙花髻是大姑娘蘇玉嬋七歲時想出來新奇發式,將頭發分成兩股,在頭頂兩端各盤結成一朵小小的蘭花,再用淺色的絹帶束緊。
花髻清新淡雅,絹帶飄逸輕柔,引得京城的閨閣女兒紛紛模仿。
蘇玉嫵回京后,便熱衷于梳雙花髻,更是將束髻的各色絹帶收歲了滿滿一匣子,大有一輩子用不完的架勢。
“快梳罷,阿娘定是等急了。”蘇玉嫵催促道。
新竹回了神,見銅鑒中的蘇玉嫵滿臉認真,遂也不再多想,只以為小姑娘家性子多變,移心喜歡上別的發式也是有的。
雙苞髻比雙花髻簡單許多,半盞茶的功夫就大功告成,新竹剛準備將手腕上的絲帶纏到發苞上,蘇玉嫵忽然拉開妝奩最底下的一層,從里面拿出只手掌大小的雕花描漆的紅木匣子。
匣子一打開,滿室生輝。
那是對寶石珠花。
用細細的銀錢將花卉和果子形狀,如指甲蓋大小的水青、粉綠兩色寶石串在一塊。這樣好的寶石,晶亮剔透,流光溢彩,便是一顆也價值上百貫,何況兩串加起來足有四五十顆。
這得多少銀錢?
新竹大概能想象到,蘇玉嫵戴著這樣華貴的寶石珠花出去,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三姑娘,您要戴這個?”新竹輕顫著聲音問道。
“嗯,去年姨母送的生辰禮,一回都沒舍得戴呢。”蘇玉嫵語氣輕淡極了,絲毫沒有為擁有這樣稀貴的頭飾而矜傲自豪,仿佛它們跟串門簾子用的琉璃珠兒沒區別。
蘇玉嫵將寶石珠花套上發髻。
新竹不知該說什么。
她怔怔瞧著銅鑒里女孩的臉,淡淡的眉,黝黑的眸,挺巧的鼻,粉白的唇,巴掌小臉,無一處不顯示這還是個七歲女童的事實,可那眉宇間的沉靜,以及眼神中的冷漠,又讓她感到有些陌生和害怕。
李氏百般相勸才終于看到了蘇世良崴傷的腳裸。
的確沒什么大礙,皮肉沒紅沒腫,她放了心,又不住的念叨蘇玉嫵怎么還沒來,欲領著紅葉親自去瞧瞧。
剛跨出門,就見蘇玉嫵姍姍遲來。
“怎的這樣久?莫不是身子又不好了?”李氏心心念念都是蘇玉嫵的身子,并沒注意到別的。
蘇世良的目光卻落到了蘇玉嫵的頭頂,笑贊:“不錯,青青今日梳的發髻很好看。”
聽了蘇世良的話,李氏的注意力終于落在了蘇玉嫵的穿著打扮上,特別是那兩串明晃晃的寶石珠花。
“那不是……”
“好了,走罷。青青病剛好,穿得齊整些,也好讓夫人見了好寬寬心。”
可不是呢,李氏忙住了聲。
出了北院的月亮門,沿路都是掃雪的丫鬟婆子,連前院的小廝們都被派了來做苦力,忙得熱火朝天。
整整七天七夜的雪,地上堆積了足足半尺厚雪泥,想要徹底清除,頗要下番苦力氣。
“阿娘,為何我們北院沒人來幫忙清理積雪呢?”蘇玉嫵想到出門前見紅葉提著一桶雪泥,氣喘吁吁,面紅耳赤的模樣,不由得揚聲問道。
“別亂說。”頓了頓,李氏又小聲解釋:“你大伯娘要操持整個府里的大小事,哪一處都偏廢不得。我們三房地方小,下人多,紅葉正領著人清掃呢,下晌應該就能收拾完。”
跟其他幾房相比,北院小了足足一半還要多,下人也近二十來個,卻多是體弱婆子和剛買進府的小丫頭,平日里干灑掃粗活是頂夠用了,可像鏟雪挑泥這般下體力,卻是差了些功夫。
蘇玉嫵也不在意李氏的答案,她只是心里憋得難受,她不想阿爹阿娘再像夢里那樣,對偽善的蘇夫人逆來順受。
走了半盞茶功夫,前面出現了一片荷塘,青碧相間的水面浮著碎冰,東面有條棧橋,從岸口一直延伸到碧瓦朱甍的水榭里頭。
那是她落水的地方。
“青青呆會想跟娘娘說些什么?”蘇世良慢下身形,恰好擋住了蘇玉嫵遙望水榭的目光。
她微仰起下巴,乖巧的同蘇世良道:“要向娘娘認錯,生辰那日,是我自個不小心落了水,卻害娘娘為我擔憂,吃睡不好,青青心里甚感愧疚呢。”
蘇世良低低的嗯了聲,算是同意了她的說辭。
“見過三爺、三太太。”
一行人剛跨進東頤院,就有下人快步迎上來福禮,又瞧著蘇玉嫵歡喜道:“三姑娘終于大好了,這下夫人可該放下心了。只是,三爺您們來得不巧,夫人昨兒個夜里沒睡好,早起身子有些不適,請了大夫來診了脈,服了藥剛躺下,一時半會怕是醒不來。”
蘇世良也不多問,點頭道:“既如此,我便不進去打擾阿娘安養了。等你們夫人醒來,稟她一聲,我晚些時辰再過來。”
“是,三爺放心,奴婢定將話帶到。”
鎩羽而歸,蘇玉嫵并沒有太大的情緒,仿佛早就習慣了。可落水前,蘇夫人根本沒有擋過李氏和她去請安,更別說今日被攔下的還有蘇世良。
難道,她是在夢里經歷過?
蘇世良見蘇玉嫵一路上神色怔忡,以為是因為進學的事未成而失落,便逗她,“青青可會默百家姓?”
蘇玉嫵想也沒想,脫口就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
清甜軟糯的聲音在園子內輕輕回蕩。
一氣念完整篇百家姓,蘇世良還沒來得及說話,遠處卻驀地響起一道爽朗渾厚的大笑聲。
“學生蘇世良,見過先生,見過父親大人。”蘇世良大步走向正朝這邊走來的一行人,朝走在最前面的兩人恭敬行禮。
蘇玉嫵認出來,其中眉目威嚴,面白無須,穿石青色素面杭綢鶴氅的中年男人就是蘇源清,她的翁翁,而另一位瘦頜蓄須,笑意盎然,穿靚藍色素面湖杭夾袍的男人瞧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李氏被忽然出現在后院的公公和中年男人驚呆了片刻,拉著蘇玉嫵上前行禮。
“敝婦蘇李氏見過張公,公公。”
張齊賢沖李氏微微頜首,應了兩人的禮,輕撫胡須沖身側的蘇源清笑道:“少隱兄真是家學淵源,讓張某人羨慕不已吶,不像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讓他們讀幾本書就跟要他們老命似的,不讓人省心!”
蘇源清謙讓的連連擺手,“常之過譽了,小兒雖伶俐,卻也不過一篇百家姓,三歲小兒都能熟記,不值得一提。”說完,看向蘇玉嫵,“何況,她今年已六歲有余,合該如此。”
“翁翁,我前些天滿七歲了。”蘇玉嫵軟聲提醒道。
蘇源清神色微斂,張齊賢笑呵呵的打圓場,“你七歲了?看著嬌弱了些,倒是跟我那五歲的外孫女一般大小。”
李氏忙欠身解釋:“張公有所不知,妾氏當初懷兩孩子時,胎相艱難,又吃不下東西,讓肚子里的兩家伙受了罪,特別是青青,生下來就比旁人孱弱瘦小。”
“哦,我想起來了,你當初生了對龍鳳胎!”張齊賢恍然大悟,看著李氏的神情更為高興,“當年那會,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祥瑞之事,連官家都順嘴提了兩句,還賞了你不少東西。”最后一句是沖蘇源清講的。
后者淡笑不語。
張齊賢又看向淡然靜立一旁的蘇世良,臉色恢復正然,“你回京也有不少時日了,怎的還閑賦在家?可別怠惰成性,失了志氣啊。”
“學生慚愧,近日家中庶務繁多,難免顧此失彼,回去后定當返躬內省,不辜負先生當年指點提攜之恩。”蘇世良低頭作楫,神色恭敬虔誠。
張齊賢點點頭,也不再說什么,同蘇源清翩翩離去。
待兩人的背影完全消失,李氏驚喜交加的想同蘇世良說什么,卻被他抬手阻止,“回去再說。”
李氏驚覺的朝周圍灑掃的下人看了看,謹慎點頭。
蘇玉嫵心中微動,忽然想起來被李氏喚張公的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