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帳春慢

了塵番外(二)

第一次見她,是在一個微涼的深夜。

她名喚“卿卿”,可我卻更愿意喚她另一個名字——“貴妃娘娘”。

可她與另一個名字的主人卻截然不同。

那個深夜我不請自到,有些突兀的出現在她的閨房。

我望著她的目光里有忐忑、有不安、有探究,她望著我的目光卻只有好奇。

我望著那張如花的面容,一遍遍的猜想她是不是她?

她將前塵往事忘得一干二凈,讓我一時間不能判斷她的身份,只能默默的守在一旁,等待她真正蘇醒、做回自我的那一刻。

我隱在暗處遠遠的看著她,這一看,讓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個個性鮮活、敢愛敢恨的姑娘。

我默默跟隨她經歷了一件又一件事,我盼著她能夠找回自我,可又害怕她找回自我。

我羨慕她能夠活成我想活成的樣子——在日光下盡情的展現自我,敢愛敢恨、恣意瀟灑。

她讓我漸漸意識到,她與我想見到的那個她漸行漸遠。

我開始有些慌亂,幾次三番的出現在她面前,可卻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證明她似乎不是蕭貴妃。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她不是她,她是衛卿卿,她不是蕭貴妃。

我那時幾近絕望!

我無法接受我耗費心力,最終卻還是沒能讓蕭貴妃重獲新生!

我第二次滋生了心魔。

那是帶著殺戮的心魔。

心魔迷惑了我的心眼,讓我生出殺死衛卿卿喚醒蕭貴妃的可怕念頭!

可那也是一條鮮活的性命啊!

我曾經為了不讓蕭貴妃犧牲自己、復活我母親而做過種種努力,如今我若是殺了衛卿卿復活蕭貴妃,那我與我所憎恨的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我佛慈悲。

在我迷失心智時,那個深愛著衛卿卿的男人出現了。

他叫“明燁”,是這個世上唯一與我血脈相連的人。

是我見過卻不能相認的親弟弟。

我是在八歲那一年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那個被埋藏在錦盒里的秘密。

師傅告訴我,我的父親是睿王明修硯,母親是躺在地宮里的秦皇貴妃。

我震驚過后慢慢的接受了這個見不得光的身世。

我偷偷下山去了睿王府,躲在角落偷偷的看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

那是我第一次跑到睿王府外頭偷看父親,我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一顆心緊張得“砰砰砰”直跳!

他就是我的父親啊!

我大抵是太緊張了,竟未發現有人偷偷的靠近我……

“喂!你在看什么?那個天天繃著一張臉訓人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我一回頭,看到的便是一張稚嫩卻桀驁不羈的臉。

那是八歲的明燁的模樣。

他的臉上掛著幾分不屑,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挑著眉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喂!你是寺廟里的和尚,沒人拘著你、管著你,你一定知道京城哪里最好玩吧?”

“小僧不……”我想說我日日潛心修佛,并不知曉京城哪里好玩。

誰承想他卻一把扯住我的手,語氣帶著幾分倨傲,“走!帶本世子去好玩的地方!”

是了,他因長得肖像父親、不易被人懷疑,故而從小留在父親身邊長大,更是早早的就被請封為睿王世子。

年少的他桀驁不羈卻充滿活力,鮮衣怒馬活得恣意瀟灑。

他和我活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模樣,可我卻不嫉不妒,只替他感到高興。

還好,他不必如我這般躲在面具下,日復一日的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

那日我們像親兄弟一樣玩了一整日,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起玩樂。

此后為了不讓人懷疑,我不再靠近他,只遠遠的看著他。

我看著他慢慢的長大,從那個桀驁不羈的少年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我看著他一點一點的喜歡上衛卿卿。

他甚至在他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拯救了被心魔困住的我。

衛卿卿是明燁的摯愛啊,我怎能傷她?

不!我原本就不該傷她!

我慢慢的清醒過來,一點一點的走出魔障。

我終于堪破以前無法堪破的因果,明白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任何人都強求不得。

衛卿卿有衛卿卿的命數,蕭貴妃有蕭貴妃的命數。

就如同我和明燁從降世那一刻,就注定有著截然不同的命數。

我從想殺死衛卿卿,轉變成想替明燁守護衛卿卿。

我幾次三番的救她于危難之中,我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和明燁相守一生。

可我沒想到,被掩蓋多年的秘密終究還是浮出水面。

錦盒一現,我便知我死期將至。

我想盡最后一點微薄之力守護衛卿卿,守護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我將種種辛秘都告訴衛卿卿,希望她和明燁能夠打一個有準備的仗。

我希望我的弟弟能活下去,和心愛的人相守一生。

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后便坦然等死,誰承想師傅卻舍身救了我。

師傅傾盡全力救下我,自己代替我死去。

從此世上再無了塵,只有無名。

我帶著師傅的骨灰一路南下,和匆匆趕回京的明燁擦肩而過,就像許多年前一樣。

可縱使我們未曾相認,我心中始終牽掛著他,哪怕從此浪跡天涯也不會再感到孤單。

我將師父的骨灰送回故鄉后,輾轉來到蕭貴妃的墳前。

我望著那并排而立的兩座墳,遙記起很多年前,那個一身宮裝、滿頭珠翠的少女曾笑著問我,“了塵大師,若有朝一日我大仇得報,得以脫下面具做回自我,你也將臉上的面具脫下可好?”

“哪有人天天戴著面具過活?那得多難受啊!”

“了塵,我想看看你面具下的那張臉。”

我的腦海里再一次浮現六合塔倒塌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她身上那似有似無的淡淡香氣,究竟是海棠花香還是丁香花香呢?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就如同她永遠不知道我對她是否動了情。

金烏一點一點墜落,我在漫天霞光中取下臉上的面具,輕輕掛在她的墳前。

我微微抬首望向天際那片霞光,耀眼的霞光刺痛我的眼,昨日種種仿若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