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者謀

第十九章 過往

塵封的記憶因祁王這話被慢慢揭開,蔣夢云忽然想起,當初還在寧國時,二哥隨著爹南征北戰,很是英武驍勇。

他樣貌出眾,性格跳脫,不似大哥那般總是板著一張臉,對誰都喜歡咧嘴笑,頗有幾分頑劣的意思,但又其實為人正派,不畏權貴,雖不及祁王這樣盛名遍布三國,在寧國也是少年子弟中的佼佼者,算得上不少京都少女的美夢。

二哥酷愛騎馬狩獵,娘總是不放心,明明都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偏只要到了自己身邊,打獵這樣的小事也會叫他帶很多人出行,生怕他磕著一點半點。

結果他這里聲勢浩大,保護得越是嚴密,場面就越是混亂。

倒不是被獵物如何,而是剛行到半路便被圍觀的人群堵著。

那其中瞧熱鬧的一半,表愛慕的一小半,還剩下一小半渾水摸魚的,弄得二哥每每出行,京都里頭的小賊都比平日里冒頭得多。

京都府尹頭大如斗,只好派更多的人去幫忙守著。

結果越守越亂,還有幾回險些鬧出人命,因著這事兒被皇上罵得狗血噴頭,后來這位府尹大人一瞧見二哥就一副要哭的苦瓜臉,那模樣真是要多可笑便多可笑。

反倒是有幾回帶了她偷偷溜出去,連一個隨從都沒,明明是在繁華的大道上,商販如林,行人如織,路上那些小美人躍躍欲試,也沒有一個人敢真正沖到跟前來。

大概是一樣的道理。

可惜物是人非,時過境遷,當年的鮮衣怒馬風流少年,如今已成一抔黃土。蔣夢云的心猛地揪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痛刺得她幾乎要下意識要彎下腰,但下一刻,她雙手緊握克制住了身體的本能,無意間,“啪”地一聲掰斷了一根指甲。

因著這動作,血瞬間涌了出來。

祁王嚇了一跳,蔣夢云也終于被指尖突然傳來的疼痛刺醒,她硬生生將涌入眼前的畫面從腦中拔了出去。

不能想,她不能去想,至少此刻,她還不能去想。在達到目的之前,她不能憤怒,不能激進,不能悲傷,更不能叫任何人察覺出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恨。如今的她在人前,便只該是一個全家冤死的寧國孤女,背靠大梁,一心復仇。

而現下她的敵人,有且只能有寧國太子一個。

幾乎是同時,蔣夢云便恢復了常態,她輕“嘶”了一聲,轉過頭不去看自己的手指,聲音也有些發顫道:“對不住,我沒在意……”

話音未落,祁王已經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塊方帕要蓋到她手上,但想想這行為不妥,到底又收了回去:“姑娘可有帕子,先盡快包著才好。”

他聲音變得有些低沉,眉間隱隱帶了幾分不明的憤怒,也不知這憤怒從何而來:“姑娘自己先壓著,本王叫人去找個醫女來,你……先別看。”

向來不問世事的他也知她畏血,因此下意識多說了一句,惹得蔣夢云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邊聽話地從懷里摸了帕子出來捂住,邊還有力氣調笑:“殿下也知道。”

這話聽著不知為何竟有了幾分親昵的意思,蔣夢云剛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好在祁王似乎并沒聽出話外之音,反倒在瞧見她這笑臉后放下心來:“你等等。”他轉身到亭邊向底下招手,不到片刻那小廝便到了跟前,又很快離去。

一個小小的意外,在祁王刻意的維護下并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也不知他是如何吩咐的,總之來的醫女并不顯眼,只貼身帶了些止血的藥物和細布,上來幫她很快處理完便又退了下去,悄沒聲息的。

甚至在她包扎時,他還特意走到那群公子中間說了幾句話,完美地引開了眾人的目光。

蔣夢云原本以為,這個祁王大概是因著血脈的緣故才對她特別相待,可方才一問一答間,他竟又說自己曾去過寧國,似乎對那里的山水分外留戀似的,又說什么“故人”……

她便又想,也許他與大哥或二哥,更或者是爹曾經是認識的,如今他們蔣家一門慘死,他大概也有些不忍。

可此刻那些猜測卻伴隨著他的舉動被徹底推翻,她終于不得不承認,此人若不是對她有所求,那便是在她并不知情的情況下,早已認識她。

就算蔣夢云不去細想,也很容易得出了這個結論。更精確的結論便是,這位王爺對權力確實無欲無求,所做一切皆為自保,那么,大概他們從前真的見過,只是因為某些原因,并沒有在她的腦海中留下絲毫印記。

還在寧國時,她很喜歡偷偷溜出門。

與大梁開放的國風不同,在寧國京都,女子講究的便是足不出戶,不可隨意拋頭露面。所謂大家閨秀,更要行止有度,典雅端莊,可她天性喜好自由,又跟著二哥鬧騰慣了,哪里受得了。

有時二哥會帶著她偷偷跑出門,若是二哥不在家,她自己便扮做男裝出去,也極方便。

聯系他方才所說,他曾去過寧國,所作畫作也確是寧國街景。大概是她某次偷溜出門時,曾經遇見過的?蔣夢云思來想去,努力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刮他的影子,都不曾尋到。

正發愣著,三公主拉著秦淑妍又到了亭內來,這位公主此時看她已是越發不順眼,上來便沒頭沒腦道:“怎么,祁哥哥不理你,你就在這里發呆嗎?母后叫你來參加宮宴,難不成便是讓你做個木墩子的?還是個如此喪氣的木墩子!”

蔣夢云前一刻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下一瞬已抬起頭來,反應極快地笑了笑:“公主說笑了,大梁的御廚手藝還算不錯,我用得很好。倒是公主,要不要飲茶?”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才不是木墩子,該吃該喝的我都用完了,倒是你一直喋喋不休滔滔不絕,渴不渴。

“誰問你用得好不好!”三公主顯然沒聽懂,只是沒好氣地斥了一句,轉身一屁股坐下,拿起自己的茶碗一飲而盡,輕聲嘀咕道:“渴死我了,欸,淑妍,你渴不渴?”

這位公主還真是有趣。蔣夢云嘴角帶笑沒吭聲,饒是一直保持著完美表情的秦淑妍,也被墨馨兒這一問問得頗顯尷尬。

她輕咬了一口牙,明明都已經覺得自己的舌頭無法正常動彈,卻還是只強撐著搖了頭。

墨馨兒還覺得奇怪,在那里刨根問底:“怎么會呢,方才咱們說了那么久的話,秦夫人又不曾煮茶,這次宮宴也沒有安排湯菜,淑妍,你不知道,我這煮茶還是跟太子哥哥學來的,他雖然其他的能力不怎么……”

三公主還待再說,秦淑妍忍無可忍捂住了她的嘴:“好了公主,祁王在那邊好像準備彈琴了,你要不要過去聽?”

“祁哥哥要彈琴?”墨馨兒果然立刻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立刻將喝茶的問題拋到了一邊,拉著秦淑妍一陣風似的跑了:“快快快,咱們快些先去占個位置!那邊怎么忽然便那么多人?”

她說著,倏地想起什么猛地停下來,險些將秦淑妍絆倒。

不待旁人反應,就見她轉頭看向蔣夢云笑嘻嘻地道:“剛剛我們還在猜,你能逗得祁哥哥一直跟你親近,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說不定是有幾分本事,沒成想你也沒多大能耐,倒是他們那邊搶了先。”

她一臉得勝的表情,看得蔣夢云忍不住把內心對她的評價直接印在了她的腦門上。此刻三公主在她眼中,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三有趣”。偏她自己絲毫沒有所覺,還在說道:“這樣看來,你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秦淑妍反應再快也沒來得及去捂她的嘴,待她說完,徹底無言。背后道人長短本已不光彩,還如此被當做炫耀般說出來,實在丟盡顏面。

本以為蔣夢云會像方才那樣不饒人,卻不料她聽罷這話竟笑起來,在秦淑妍糾結難堪的眼神中給了三公主一個真誠的評價:“公主真有趣。”

她這評價做完也不多做解釋,只往不遠處瞧了瞧,笑著提醒:“你們快些去聽吧,祁王那里似乎要開始了。”

墨馨兒原還想著問她為何要說自己“有趣”,可一聽那邊要開始了,便又急吼吼地要走。秦淑妍左右為難,最終也只能尷尬朝蔣夢云扯出了一抹笑,無奈跟著去了。

直到徹底背過身去離開了蔣夢云的視線,她的臉色才徹底冷了下來。

事實上,從很早以前她就已經聽過蔣夢云的名字。

這個女人尚在寧國時,便時常被父親提起,每每說起,總是又愛又恨。一邊愛她機敏聰慧,一邊恨她與大梁為敵,嘴上說著她心狠手辣,卻又時常贊她沉穩干練,有將相之才。

后來聽說蔣家出了事,被冠上了通敵賣國的罪名,株連九族,滿門抄斬,她還當這世上再無此人。

誰知這女人大概連閻王也不敢收,竟讓她逃到了大梁,成了皇后的座上賓。

如今,竟又得了祁王的青睞,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

秦淑妍默默地跟在墨馨兒身邊暗自思量,這種人往往不動聲色,實則最是可怕,往后她必定要小心提防著她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