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紅著眼手足無措,既覺得在心悅之人面前丟人現眼,更覺得在大庭廣眾下顧景慚形。
蔣夢云坐在一旁,雖說直覺祁王這飽含善意的拒絕很可怕,卻又不由替他頭疼。
她閱人無數,向來攻堅克難無所畏懼,卻最怕這種性格的女子——用一張無辜柔弱的臉,委委屈屈流幾滴眼淚便可在人前占盡上風,贏得易如反掌。
其實徐雅正大概也并沒有想太多,此刻所做一切都只是本能反應,她覺得委屈難忍,羞愧不堪,如此而已。
可蔣夢云覺著,她若是真心喜歡祁王,無論如何也該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
送荷包這樣私密的物件本就已經是大大的不妥當,此刻祁王已明確說了他不能飲酒,她還如此堅持,豈不是非要叫對方為難。
再加上這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樣,不知情的,還當是祁王欺辱了她。
可見她這喜歡也只是帶著希求對方給予回應的自私情感,而不是實心實意無悔付出的真情。
若按蔣夢云的脾氣,她說完拒絕的話之后得到這等回應,即便不再反唇相譏,也定會直接無視對方。
不料祁王卻是個溫暖的小太陽,并不會因為對方的思慮不當而有所怪罪。
他一言既畢,似乎覺得自己這拒絕實在有些殘忍,想了想,將手中原本的茶一口飲盡,俯身重新倒了一杯,舉起茶碗道:“本王以茶代酒,喝了這一杯,如何?”
那徐雅正本來眼淚都下來了,正手足無措間,沒料到祁王竟又給了她回應,頓時帶著淚痕扯出一抹笑,顯得分外我見猶憐,表情不可謂不豐富,眼里的愛意更是掩都掩不住,帶著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多謝殿下。”
接著仰頭一飲而盡,卻又因為情緒太激動,喝得又太快而險些嗆到自己,她努力忍著,到底被酒辣到喉嚨,俯身猛地咳嗽起來。
那一瞬,蔣夢云覺得按照祁王這脾氣,恐怕都會忍不住上前給她順順氣。
但她顯然多想了,墨子祁雖然待人如沐春風,卻并沒有主動和人接觸的意愿,只是給了對方口頭上的關懷:“慢些。”
徐雅正方才是委屈得要哭,此刻已成感動得熱淚盈眶。
邊咳嗽邊搖頭,她好不容易才停下來道:“雅兒無妨,多謝殿下。”
她的臉紅彤彤的,也不知是因飲酒過度,還是咳嗽得狠了,抑或是害羞,抑或是激動,結結巴巴道:“雅兒,雅兒告退。”
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接連瞧見好幾起方式各不相同的表白,蔣夢云再看祁王時,表情不由帶了幾分揶揄:“殿下盛名在外,果然傳聞不虛。”
祁王似乎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種話,微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又將自己的茶碗斟滿,向她做了之前未做成的“請”。
待她拿起茶碗,才緩緩抿了一口道:“姑娘之名更勝,亦是名不虛傳。”
“哦?”蔣夢云咧開嘴笑起來,“只怕不是什么好話。”
自然不會是什么好話。
與祁王不同,雖同是寧梁兩國人結交的后代,可他若是陽春白雪,她蔣夢云便必然是下里巴人,他若是白日里暖人的陽光,她便是寒夜里清冷的月。
他盛名在外全因才華人格,一身正氣,而她則因能言巧辯,詭計多端。
大梁國如今要用她,說起她來自然會用些略微正面的詞兒,可當初她還在寧國時,也不知策反了多少梁國間者,這里的人不將她罵得狗血淋頭,又如何能消除胸中的那口惡氣?
但這話祁王卻不曾再接,只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發覺她幾乎沒動,索性轉了話題:“姑娘吃得不多,想來這些怕是不合姑娘的味口。”
“尚可。”
蔣夢云如實回答,她對吃的東西并不十分講究,寧國的菜清淡些,大梁則味道較重,不過也只是稍微有些咸,好歹是宮中御宴,用料還是極講究的,因此談不上難吃。
只是這邊菜式稍顯貧乏,肉類面食較多,且肉類做法粗暴,面點又不若寧國來的軟糯,因此很容易填飽肚子,她還不太習慣。
耳邊便聽得祁王道:“本王府上有會做寧國菜式的廚子,姑娘得空將那幅畫帶來與我時,可以去嘗嘗。”
他還記著要幫蔣夢云研究一番她之前所說街景圖的事,那本是“得空”之類的遙遙無期,被他這樣一說,立時提上了日程。
蔣夢云聞音知意,不好再隨口敷衍,只好從善如流:“不知祁王何日有空。”
墨子祁難得抬眼瞧了她,很快便又收回目光,嘴角不知何時帶了些笑意,答得很快,卻依舊簡短:“隨時,明日亦可。”
他說完,也不知想到什么,嘴巴又張了張,可到底沒再說什么,只是微皺了眉頭,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如此沖動的決定,又似乎在給自己堅定什么信念似的。
這神情里包含的內容太多,蔣夢云看得啼笑皆非,覺得這祁王還真有點意思。
她又想起從前養得那只貓來,忍不住逗他道:“那便明日一早,如何?”
本以為他擺出那么一張臉之后聽到這個提議,應當會想方設法緩個幾日,哪知祁王的思維果然非同凡響。
他咬著牙,掙扎又掙扎之后不知是被什么打敗,最終點頭道:“明日本王在王府,恭候姑娘大駕。”
兩人一來一去說著話的工夫,底下也不知多少利刃般的目光已經將蔣夢云千刀萬剮,又有多少仰慕的眼神將祁王整個浸入其中。
只是這兩人根本毫不介意,倒弄得那些忙著射眼刀的人興意闌珊。
蔣夢云掃視下方片刻,心中好笑。
這二公主擔著主持大任,本該將眾人一一照顧妥當才是,可此刻卻早不知被哪家的夫人拉著說話去了。
現如今大公主早已定親,二公主卻尚未有主,雖說在這亂世之中做個駙馬并不是什么出人頭地的好路數,但世家如云,誰家里頭還沒有兩個不求上進貪生怕死的紈绔子?
既然拼不得軍功,走不得升官發財之道,做個無憂無慮的駙馬也是不錯的選擇。
此刻外間的事眾人不知,只曉得二公主平白得了這等主持重擔,這些世家夫人的都是人精,立時猜到圣上透出的意思,越發拉攏起她來。
三公主一直跟秦淑妍湊在一道,也不知兩個女子究竟有何話可說。
且與她和祁王時不時聊上一兩句的方式不同,那三公主是嘴巴時刻不停,嘰嘰喳喳,話說了不少,茶水倒沒喝幾杯,這等超凡的語言能力簡直堪稱奇跡。
不過入了這大梁這些時日,蔣夢云早已知道她說話的內容向來沒什么營養,否則薛皇后也不至于每次一提她便一臉頭疼。
宮宴時至此刻已經接近尾聲,這邊的小姐們早已起身,三三兩兩在外圍賞花。
有人拿了琴出來,便有人伴樂起舞。那邊的少爺公子也逐漸放下酒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放眼望去,真是花團錦簇,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按理來說,之前祁王剛來時那么多人一擁而上,極其瘋狂地打勤獻趣,對他展示出了超過常人十二分的喜愛,此刻無論如何也不該這般無人問津才是,可奇怪的很,他面前現下偏偏門庭冷落,人跡罕至。
就連幾個長相樣貌稍微出眾些的世家子弟跟前,都比他這里熱鬧。
這幫人的喜好和行事還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蔣夢云對此還不太能適應。
之前的狂熱與現下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至祁王坐到亭內,竟只有兩個世家千金前來,其中真正大著膽子表白的還只有一個徐雅正,這實在與某人的身份,也與大梁國粗獷的國風不符。
但墨子祁卻似乎早已習慣了似的,只默默坐著,并不多說話,也絲毫沒有覺得不對勁,當然更加不可能主動湊到旁人跟前。
這般看來,他實在與那紛擾的環境格格不入。
蔣夢云這才想起,他方才來時也好似只帶了一個人,當時不少人爭先恐后往他身上“扔”禮物,似乎都由他接了之后交給了身后的隨從,包括那把大琴,看著叫人覺得不堪重負。
她不由奇道:“殿下平日出門也只帶一個人跟著?”
“恩,”祁王也不知看向哪里,又在發什么呆,注意力顯得不太集中,好一會兒才答了這話,補充了一句,“本王不太喜歡太多人跟著。”
可萬一遇到瘋狂涌上來的人群怎么辦?
他又一副如此人畜無害的嘴臉,分明是送上門的美食。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此刻那群如狼似虎的猛獸有些冷落了他,但他怎么看都還是個待宰的羔羊。
祁王見她發愣,破天荒地又多解釋了一句:“人多,反倒更亂。”
蔣夢云于是很快反應過來,難怪此刻他這里如此清凈。是人,便都有些從眾心理,譬如方才祁王剛進園時。
那時他陡然間出現,叫大家猝不及防,心潮澎湃下激動的情緒很容易互相傳染,立時便引來一大片的擁堵。
每一份熱情都成倍的增長,因此場面極不可控。宮里頭似乎也早已經習慣這場面,因此派了人維持秩序,卻也不至于真動刀槍。
熱情過后,他“祁王”的高貴身份便立顯出來,只他一人在場時,天潢貴胄的出身徹底隔開了與眾人的距離,再加上他畢竟難言的血脈,這時候敢于上前來的,都是有一定身份,不顧忌旁人議論,又下了很大決心的。
雖不至于沒有,但也絕不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