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一樣的悲傷,有一樣的向往,卻也是一樣的無能為力,每到這樣的時候,長伶便是不想與長馭作對。
轉眼間千年了,當初師門之中只有他們五個的時候,明明都那樣要好,而在那一場劫難之后,就只剩下她和長馭,看著這打成一片卻從不交心的師弟師妹們,有時候會忽而想起曾經的自己。
她會與凌婳染說那些話,大約就是覺得凌婳染與長宴之間,像極了長馭與她自己。
有些誤會不解開,等到它深深在心里扎根的時候,便是再也填補不上了。
“憑什么?”長馭沒有理會長伶的相勸,只是執著地望著凌婳染方才停留的地方,原先擁有華美羽衣的青鸞搖身一變成為了身著白袍的少女,轉瞬便是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可他還是沒有收回目光。
“因為她我們才失去了完整的羽翼,憑什么他卻能夠翱翔長空萬里?”他雙手緊緊握著,目光中盡是不甘。
“憑什么?”長伶一笑,“我也想問憑什么,可偏偏這一問,是最沒有意義的......”
高山之巔隨處可見的白銀如同夜間的星辰一般,遍布在椋樹林中,凌婳染順著林間小道,很快便是尋到了那處明顯要比椋樹林高上一些的亭子。
長軒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長袍,在白日里尤其顯眼,襯得那雙寬大的袖口之中隱隱露出的手指愈發蒼白,若不是凌婳染知道師傅是天宮中的上神,恐怕真的要以為他已經到了遲暮之年,隨時都會駕鶴西去。
“師傅?”凌婳染輕喚了一聲,卻見長軒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師傅當是聽見了的,只是他不想回應,凌婳染心中這么想著,便走到他的身邊坐下。
長軒卻是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只是雙目防控,好似遙望著那一片廣闊的天。
“師傅是在看天宮嗎?”她曾聽長宴說過,師傅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天宮放逐,這么千年過去了,他依舊是對天宮有一份執著,希望能有重返之日。
而長軒卻是沒有立即回答凌婳染,而是躊躇良久,才問道:“你能飛上這座高山嗎?”
鸞鳥最接近鳳凰,本就是神鳥,所以翱翔天際對于鸞鳥來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凌婳染理所當然地應了一句,得來的卻是師傅的一聲長嘆。
“如此甚好,甚好......”
長軒這么感慨著,卻更像是呢喃一般,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哪天廣闊的天。
“師傅,怎么了?”凌婳染試探地問道。
他轉頭,“你可知道為什么,你的名字與眾人皆不相同?”
長宴卻是沒能回答這個問題,那之后不過只是半柱香的時間,長馭便是領著同門的弟子趕上高山,長宴將凌婳染護在身后,冷靜地與為首的長馭對視。
“長宴,我勸你還是將小師妹還回來,我們倒還是可以對你從寬處置。”長馭手執長劍,那劍鞘白銀為鑄,鑲以青紅兩色玉石,青多于紅,倒是正如鸞鳥的羽色。
凌婳染認得這把劍,在此之前,它一直被供奉在長鸞殿的臺上,能用得上它的,絕非輕易之事。
“長馭師兄這是什么意思?”長宴自然也認出了這把玄陵劍,只是心中并沒有多少的驚慌,反是平靜地讓凌婳染有些忐忑。
長宴向來不是這樣冷靜的性子,況且他與長馭最是不和,若是在平日里,長馭這么大陣仗還說了那些敵對的話,長宴定是要發怒質問一番,如何會想現在這樣。
“我是什么意思,你難道不知道?”長馭難得多說了幾句,明顯是饒有興致的語氣。“我倒還真是不清楚。”
望著對面的人神色淡然,長馭執劍的手微微握緊,目光之中也多了幾分陰翳。
“你身為鳳凰一族,為何要來青鸞的領地?”
長馭此言一出,眾人駭然。
鸞鳥也算得上是鳳凰的一支,與鳳凰相似,只是鳳凰自恃高貴,這么千百年來,青鸞與鳳凰一直處于不相往來甚至有些敵對的關系。
“長宴師兄也是師傅的弟子,大師兄執意此言,可有證據?”凌婳染向身側移了兩步,問長馭道。
女床山是鸞鳥的領地,不論是對于鳳凰還是別的族類,都是一概不接納的,這便是領地的意識。長軒身為女床山最有資歷的長者,他的徒兒定然是他認定的人,凌婳染不相信長軒會看不出來。
長馭是長軒收下的第一批弟子,對于女床山的那些過往,可以說長軒知道多少,他便是知道多少,而如今他聽見凌婳染的發問,卻是嗤笑一聲不屑一顧。
方才在來的路上,便是有許多的同門弟妹說著一定要將她救回來,一呼百應的樣子讓他覺得十分不忿。
明明這個人是女床山劫難的開始,卻只是因為在最后關頭被洗刷了罪行,就被眾人追捧愛戴。他不甘愿,師傅卻是不止一次得告訴他不許與旁人提起。
他看著凌婳染被寵只任之,眾星捧月養成了她不諳世事的個性,她甚至不知道高山之上的結界,是青鸞在被天宮認可之前無論如何也沖破不了的。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不論結果如何,也是沒有人能夠否定它的過程,就像是女床山走過了那場劫難,卻誰也不能否認它確實讓女床山上所有青鸞的夢化作泡影。
“說起證據,若這把玄陵劍還不足以成為證據,那么凌婳染你告訴我,這青鸞一族之中必有的一個奸細,會是誰呢?”
長馭此言一出,不說其后唏噓不已的眾人,就連長宴也是微微驚詫,待得反應過來,卻是咬牙怒目而視。
“長馭師兄,凡事講求一個證據,就算我身份有異,你又憑什么覺得我是奸細?”
聞言長馭冷笑一聲,“我可擔不得你一句師兄,鳳凰一族自視甚高,豈是我們青鸞可匹敵的?而且只憑你偽造身份潛入女床山,便可證明了你心有不軌。”
他身后一陣附和之言,聽得長宴握緊了雙手,騰升而起的怒氣,卻是被身邊人一句不確定的問話澆熄。
“長宴師兄,他們說的是真的嗎?”而后似又看懂了他目光黯下,凌婳染忙是說道:“我不信你是奸細,我想問的只是……你的身份……”
那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長宴張了張口欲說什么,最終還是化作了一聲輕嘆,似乎帶著些無奈與釋然。他撫上她的頭頂,輕輕揉了幾下,“我走之后,你可得安分些,若是受人欺負了……”長宴說到此處微微一頓,而后又道:“這女床山想來也沒人會欺負你。”
那一頓不知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囑咐略有多余,還是有些話終是說不出口。
“長宴師兄要走了?”凌婳染驀地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問道:“是不是以后我都見不著你了?有人欺負我,我也尋不到你了?”
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長宴上前幾步,便有同門的人抽出刀劍架在他的肩上。
他回頭朝凌婳染一笑,“這女床山,從來沒有我的棲身之所。”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卻只押了一人回來,這么看起來難免有些小題大做的意味,只是長宴的身體一暴露,眾人說中竟無一人不覺謹慎。
仿若是游街示眾一般,長馭帶著同門弟子架著長宴一路步行下了山,周遭不明所以的其他人指指點點地,漸漸就跟在后面看起了熱鬧。
凌婳染跟在長宴身邊,看他的脖子在行動間被利刃劃破血口,不時提醒著執刀劍的人小心一些。
起初他們還會勸說幾句,之后便是漠視,任憑凌婳染怎么說也不會放輕分毫。
長宴任由他們押著,目視前方,不曾慌亂。
南坡向陽,臨近夏日,遍地的紅銅如同被火炙烤一般,行在其上的每一步都像受著炮烙之刑。
狂風肆虐而起,白衣在熱浪中翩飛,惹得人心惶惶不安。
此處便是女床山的刑場,犯了門規的弟子皆在此地發落,長馭手執玄陵劍立于刑場正中,十步之外便是被幾人牽制的長宴。
“還不跪下?”玄陵劍置于身前,長馭冷言一聲,只見來觀望的眾人伏跪于地,連凌婳染也不例外。
見玄陵劍如見長軒本人,這便是女床山上的規矩。
而長宴卻是挺直了腰背,任憑幾人怎么施力也不見俯身。
長馭見此嗤笑一聲,“被識破了真身,你便連樣子也不做了?”
長宴向來是個倔強的性子,這一點凌婳染一直便知道,只是長宴卻從未與她說起過自己對長馭的敵意從何而來。
此時,南坡伏跪一地的眾人之中,唯獨長宴站直了身子,十分突兀。
原本押著他的幾人已經松開了,跪在他兩邊好似只要一有動靜便是會上前制服一般,可有多少懈怠,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長馭卻絲毫沒有因為長宴對自己的漠視而有半點惱怒,他雙目微微瞇起,本是嚴厲的問話被他說得略顯玩味:“長宴,你潛入女床山中,究竟是何居心?”
長宴不答,縱有滿腔怒火也不顯分毫,一雙幽深的眸子對上長馭嘲弄的目光,平靜無波。
女床山上除長軒之外修為最高的五人就只來了長馭一個,余下便是難成氣候看熱鬧的人,長宴若是想逃自有十之七八的勝算,只是他不欲逃離。
若逃了,便正合長馭的心思,坐實了這莫須有的奸細罪名,何況處置如何,還要看長軒如何評定。
“冥頑不靈。”長馭衣袖一揮,也不知是不是被長宴這淡漠的樣子激怒,朝著身旁一人便是斥道:“還不去請師父?”
那人忙是應了一聲,慌忙去了。
“長宴師兄。”趁著長馭轉身的空檔,凌婳染扯了扯長宴的衣袖,可勸告的話到了嘴邊,卻是說不出口。
長宴低頭朝她笑笑,卻輕拂下她的手,目光堅定。
長軒被請不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了,常是溫和待人的老者如今板著張嚴肅的臉,步伐不緩不急,卻步步都帶著沉重。
“拜見師父。”長馭朝著長軒跪拜而下,雙手呈上玄凌劍,隨他而來的長伶上前幾步接過來,又站回了長軒身側。
聞訊而來的門中弟子漸漸多了,數十人跪在對面,長軒只是長嘆一聲。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你也不為自己解釋一下?”長伶早便是得了消息,如今看見跪在正中的凌婳染和長宴,更是證實了心中那點猜測。
“解釋我自然會,只是事情也須有個輕重緩急,還是先請師父將此事定奪之后再議吧。”長馭并未將長伶的話聽進去,他們五人之中,雖是長伶最為重用,掌權最多,可他卻從來都是不服的。
“長宴有錯,還請師父處罰。”長軒于長宴來說還是最敬重的師父,如今見他來了,心中還是存了一份希冀。
“師父,長宴師兄只是為了救我,才不得已……”
“才不得已暴露了真身?”長馭打斷凌婳染的話,咄咄逼人,“倒是不知小師妹無事非要去闖那結界做什么,是想一飛沖天,還是想將奸細引出來?”
凌婳染聞言臉色驟變,這二者哪一條都是罪過。
她無顏面對師父,更無資格去要求師兄師姐們幫她求情,可長宴畢竟是待她以真心的人。
“還請師父莫要怪罪長宴師兄,弟子愿擔一切罪責。”
自化形之后一百年,她被眾人視若珍寶,這些又該如何還清?
長馭聽她的話,只是嗤笑一聲,“你可知道你替的,是背叛全族的罪名?”
長宴最終還是走了,在長馭的那句話之后,在一群人的附和之中,她記得那時長軒目光中的復雜與疲憊。
“長宴,這里本就容不下你,你該明白的。”
說罷,他揮了揮手示意眾人散去,而后便沒了蹤影。
被抽去了一身法力,被奪取了他這些年的一切,長宴只是朝著緊閉的房門長跪而下,磕了三個響頭。
每一下,都是至誠至忠。
“去凡間吧。”決定了他命數的,不過只是長軒的四個字罷了。
凌婳染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看他被師父處以鞭刑,一下一下,帶走的是他在這女床山上幾百年的歡笑,期盼,甚至是那些情分。
她哭喊著求情,卻被長伶禁錮了雙手,看他的堅毅變成了迷茫,直到最后長軒扔了鞭子,他還在求著留下。
而最后,僅僅只是這么一扇門,便絕了他所有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