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妃有孕的消息,在沈傾鸞這里還是第一回聽說,自是十分驚訝。
可細一想來她既然入宮做了皇帝的寵妃,這一步便總會走到,沈傾鸞心中雖不免唏噓,卻終是不敢與江宴生過多提起。
“有關于秦問遙的事情你就別管了,過好自己就行。”沈傾鸞沒說別的,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是安慰了。
江宴生又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想要放下談何容易?他也只能苦笑了一聲,越過了這個話題去。
“你此行可記得早些回來,若是在外頭待的太久了,說不定等你回來,京兆少尹的位置就得歸我。”江宴生笑道。
沈傾鸞自也不多提,只回他:“你先復位再說吧,大人之前雖答應地爽快,卻也不一定真會復你的官位。”
三兩句玩笑話,沈傾鸞最終離開了都府。丞相夫人也不知是不是知曉了什么,親自替她收拾好了行李,送她到門口。
“怎么我覺得這就是一夕變故,誰都知曉了,就我不知?”沈傾鸞接過行李,有些無奈地問了丞相夫人一句。
后者明白她話中深意,輕將她鬢角一縷碎發繞到耳后,笑道:“母親在府中等你歸來。”
這一日間,似乎從瑯玉來找自己開始,一切就都踏入了新的篇章,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可仔細想想太子黨已然謀劃多時,皇帝又何嘗不是早早就有了應對之策,兩方都只是靜待一個時機,好將對方一舉拿下。
共存,從來都不能成為滿足他們野心的萬全之法。
跟瑯玉及慶寧王二人離開了皇都之后,三人就快馬加鞭地趕往女床山,路途中所見皆是一片祥和,分毫見不到山雨欲來的景象。
可沈傾鸞卻知,這大央十年間安穩表象,應當也是走到盡頭了。
入西南溟城,就已經是傍晚時分,夜間上山恐有變故,三人也不急在這一時,便想著次日清早再去山上。
沈傾鸞到底是存著一些謹慎的,只說自己明早會一人前往。瑯玉本就不是十分在意女床山的現狀,是以沈傾鸞一提,她便點了點頭。
慶寧王卻沉默許久,才垂著眸子問道:“我可以不跟著你去,只是我想知道,山上現在已經變成了什么樣?”
“皇室已然尋覓到了此處搶掠燒山,前些日子我與顧大哥來的時候,山中已是一副破敗景象了。”
聽得此言,慶寧王啞然,那雙唇張了張,最終還是沒說出什么話來。
良久過后他才輕嘆了一聲,有些頹敗地回了自己那間。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沈傾鸞就在想這女床山會是與是慶寧王有何關連,而觀身邊的瑯玉,卻是滿目復雜,讓人一時之間瞧不出情緒來。
因著明早要上山,沈傾鸞沒在客棧的后院之中久留,與瑯玉說上一聲就上樓去歇息。
然這天晚上她睡得不安穩,另外兩人卻也難逃未眠。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話其實不假,如慶寧王就是在閉眼還未深睡之時,就夢見了二十年多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年少,走馬揚鞭肆意逍遙,聞見坊間出了一位美人,就避開身邊小廝偏要去看。
說起來,當初還是他第一回見的劉貴妃,只不過一晃眼不過在家中被關了個緊閉,再見時她已是做了先帝的妾。
因年歲尚小,先帝也沒將他放在眼里,對于自己這位寵妾,也就由著她與慶寧王有所私交。而僅僅只是相處那么幾次,就叫慶寧王對劉貴妃深愛不已。
自此記了一輩子也沒忘卻。
那日約是一場宮宴,其實慶寧王已然記不分明,只知她在酒后微醺遙望那天邊一輪似有若無的明月,驀地感慨。
“我曾誤入一邊仙居,大約是越過溟城邊境,卻又好像在溟城之中。那兒有一座山,如世外桃源,如人間仙境。”
再往深問,她就只是唇畔含笑,除卻這笑意,就只有一語堅決。
“那兒太好了,好到我不愿與人提起,讓它淪為他們野心的犧牲品。”
慶寧王想問她是否后悔,畢竟自入宮之后,她面上的愁容就越來越多,那樣一個純善的人,又如何在這吃人的后宮之中存活?
可他最終也沒問。
兩人之間相距的年歲就如同天塹,而她也早就是皇妃,此生心中的念想都只會是奢望,慶寧王說不出口,只能是靜靜在旁邊陪著,手中的酒一杯接著一杯。
直到他醉了,劉貴妃也似乎不大清醒,斜斜的靠在他肩上,這便是他們從未有過、而讓慶寧王新生貪念的親近。
“你說,若是能住在那種地方,該有多好?”
劉貴妃語氣之中稍稍有些悵然,而因她是靠在肩上的緣故,慶寧王并不能借著那縷月光窺見她眼中的情緒。
可光是從這句話中,慶寧王就能體會到她的落寞。
困在歌舞坊中做一個彈唱賣笑的妓子也好,困在這宮中掙扎于陰謀詭計也罷,這些從來不是她想要的,卻也由不得她來做選擇。
“妾身只愿尋一良人,富貴也好,貧賤也罷,總要有點熱乎氣兒。”慶寧王記得當初在廂房的簾中,隱約可見她低垂雙目,說得溫柔。
這便是她所愿。
可先帝不是她話中的良人,就如那時,她坐在高樓之上落寞,而先帝卻溫香軟玉在懷,靡靡之音在側。
慶寧王那時候到底還只是個世子,在皇都中留上一段時間,就要回到父親的封地去,那場宮宴之后就離開了皇都。
再度相逢,只因宮中秘密傳來一封信,是劉貴妃身邊的嬤嬤說她將命不久矣,讓慶寧王來見她最后一面。
于情之一字上,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劉貴妃不明白,嬤嬤卻將他的心思看的真切。可也似乎是不想劉貴妃走得太孤單,所以思來想去,才有了這封秘信。
先帝親自領軍出征,皇都也最是敏感的時期,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估計都被當做不小的動蕩處理。
慶寧城中的勢力不小,世子卻在這種時期偷入皇都,往輕的說這是他的自由,往重了說,則可被有心人強加謀反的罪名,這是動輒就要掉腦袋的事情。
可他卻不顧勸阻,堅持趕來了皇都之中,站在了劉貴妃床前。
元縉公主正守著,一張臉上抹得全是淚水,哭的沒了力氣,只能發出細弱的抽咽。
他心中有萬千想說的話,想訴說的思念,在此時此刻都只能化成了啞然。
“世子來了?”劉貴妃往他里看了一眼,唇角就微微勾起了她一貫的笑意,只是在這溫和之中也透露了許多的疲憊,大約是這病情來得迅猛,也大約是這幾年間的積累。
慶寧王喉頭動了幾動,卻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其余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元縉公主讓嬤嬤給帶了下去,大約是不想打攪他們說話,劉貴妃并沒有阻攔,也不知是不是也有話要與他說。
“前線的戰事也不知怎么樣了,這么些天也沒遞個信來,可叫本宮好等。”
如談論家常一般,劉貴妃掩不出自己心中的憂思,可慶寧王卻受夠了這一份求而不得,眉心也緊緊蹙了起來。
他想說前線肯定是有信送過來的,只是她不過一個貴妃,又沒有皇子傍身,如今在宮中定然不會有人重視于她,所以對于那些消息也不會和她提。
可是對上劉貴妃的目光,他就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有些事情大約她心中也是了然的,裝作不知,或許是自欺欺人。
可她真就把自己騙了過去。
“世子可還記得前次咱們見面的時候,本宮與你提起的那一處地方?”劉貴妃問道。
他又何嘗不記得?有關于劉貴妃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在對方問起的時候,他也能毫不迷惑地點頭。
“我會誤入那座山中,大抵是我今生最好的福氣,讓我不論過了多久,心中都留著這樣一塊凈土。”她回過頭去,稍稍散開的目光落在窗邊那簇開得正好的花上,明明是盛放,去叫人感到無端的壓抑。
這荒都之中處處都充斥著壓抑,好像所有人都為權力而活,也被權力所驅使,漸漸攻于心計,麻木自我。
劉貴妃不會說自己是這宮中唯一還存著良善的人,可是這處高山,卻真是她心中無法抵達的凈處。
“有時候我也會想啊,哪怕不能在那兒住著,就讓我死后葬在那個地方,也能給我一個安寧了。”
這句話就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上,慶寧王此時也顧不得什么禮法之分什么逾越之舉,在床邊蹲了下來,將她那只瘦地有些脫形的手握在了掌心。
“你若是現在就去了,可葬不到那座山上,因為除你之外我不清楚還有誰知曉山在何處。”
劉貴妃聽著微微一怔,隨后又笑了開來,“別說是你了,連我就算是故地重游,也不一定能夠找到那個地方。不過仔細想想,我身為貴妃,事后是一定要葬入皇陵的,可去不到那處。”
“所以我就想著,如若我死了,世子能替我尋一尋那個地方。”
可最終劉貴妃也沒有等到合葬皇陵,先后早早就嫉恨上了她,以她沒有留下皇子的理由拒了朝臣將劉貴妃葬入皇陵的提議,找了一處草草下葬。
直到先帝凱旋而歸,得知了自己愛妃亡故的消息,不過只是片刻的悵然,就被先后所說的死者為不宜動土說服,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遷靈的事情。
高居貴妃之位又如何?享受獨一榮寵又如何?先帝將她放在自己心中何等地位上暫且不知,可她的所有希望和訴求,先帝大約都是不記得的。
他這一生愛過太多的人,光是后宮里頭的弱水三千就已足夠讓他取飲,更何況天下間還有那么多的美人,委實不必記著這一個。
可慶寧王去把她所有的話都刻在了腦中,當做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當年只會走馬觀花的少年郎,一夕之間似乎成為了一個成熟的男子,他拾起了拿去塞床底的書冊,提起了放在架子上落灰的兵器,人人都說他這是想要造反,或者說拓寬慶寧軍隊的勢力。
人人都忌憚猜測著他有不小的野心,他卻在從父親手中接過王爺的職權之時,自請去往溟城。
溟城是個什么地方呢,大概是安逸到每逢經人問起,都會愣上一愣大央是否有這樣一座城池存在。而他的邊境就是神秘的東廷,自情遷往那處,就是自己發配了自己。
先帝早就戒備上了他,此時聽見這話,除卻高興之外也擔心是他的陰謀詭計。
可終究是對慶寧軍的忌憚大過了心中的懷疑,先帝十分爽快的答應了下來,卻不知曉他會這么做,不過只是為了劉貴妃臨終前的一句話。
“我想世子去尋一尋那處的存在,替我保全他不受亂世所擾,也存留住自己心中的一方凈土。莫像我,來去皆不自由。”
“世子別怪我給你出了難題,只是這世間所有,我只能信世子一個人了。”
從慶寧一直到溟城,那是一段不短的距離,在這條路上他丟了太多的人,有自己的親族,有自己的盟友,有自己的兄弟……可他毅然決然的踏上了這條眾人所不理解的路,為的就是劉貴妃一句信任。
這么多年,一向如此。
一聲尖銳的啼鳴突然將夢魘之中的人驚醒,慶寧王當即翻身坐了起來,才發覺自己竟然是渾身濕透,背后也微微泛著冷。
此生所愛就在自己懷中沒了氣息,耳旁是孩子崩潰的哭喊,以及嬤嬤還有那幾個近侍的抽泣。
慶寧王臉上卻什么神情都沒有,如果真要細究,大約有幾分茫然無措。
那本就不熱乎的身體漸漸冰冷,被自己緊握著的那只手也是一片涼意,似乎能從自己的掌心一路傳到胸口,讓他只覺得徹骨冰寒。
那種生命悄然隕落的懵然讓他一時之間失去了反應應,哪怕是時隔了多年的今天,慶寧王仍然能感覺到那份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