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中一空,整個身體失去了控制。
司夜幾乎是同時伸出手,用力扶住了我的肩膀。
“既然你剛才說沒有確定,也就是說,在那些人中沒有找到陸青?”司夜低低問道。
重路沉默了一下,道:“赫久賊人襲擊我軍后,從他們身上扒走了戰衣和武器,還點了一把火焚燒,所以……多數人都是慘不忍睹、相貌難辨,若不是地上殘留有送行所用的行仗旗幟,就連我們自己都難以認出那是沂國遇難的兄弟們。”
“手帕是怎么回事?”
“是在行仗旗幟旁掉落的。可副將翻遍了所有的遺體,堅持說沒有陸青將軍。”
“也就是說,陸青有可能突圍了?”
司夜故意提高了音調。這句話瞬間穿過了耳膜,讓我渾身一個激靈。
重路沉默著垂下頭,片刻后回道:“至我離開,一直沒有陸將軍的消息。韓大將軍已派人馬在邊域大面積搜索,只要沒有親見他的……陸將就有可能活著。”
“他當然活著。”我毫不猶豫道。
是的,陸青不會有事的。我必須從心底相信,所以,現在沒有理由難過。
雖然身體還是僵直的,但已經不是剛才那樣軟弱無力的狀態。我挺起脊背,離開司夜的扶持,直直地站立著。
司夜和重路都看向幾乎是一瞬間轉變了狀態的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說道:“回北域就是為了親眼看他回來吧。我們現在就走。”
“且歌。”司夜在身后默了默,“你等等,我陪你。”
我扭過身,費盡力氣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但是,不用了。”
“為什么?”他蹙眉,有些始料未及。
我知道司夜最討厭被人拒絕,可是,這次真的不行。
這是我和陸青之間的事,更是我一個人的事。
“因為你已經幫我太多了。”我故意忽略他眸中的一抹黯淡,接著說道:“朋友間應該是對等的。如果我欠你太多,以后沒辦法和你做平等的朋友了。”
“可是……”
我打斷他,努力用輕松的語氣:“司夜,等我找到了陸青,安了心,再來找你。這次沒有能陪著你選定封地,我……以后一定會賠罪。”
司夜靜默地站著。一襲輕薄的白色長衫將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出幾分寂寥。
“好,我知道了。”他淡淡道,“我等你來。”
我轉過頭對著重路道:“走吧。”
沐悅聽說我要回去,一臉的錯愕,卻最終什么都沒有問,只遵從司夜的命令趕緊幫我打包了路途的行裝。
我坐上了重路帶來的馬車,其樣子固然簡陋,但套上軍馬后,速度非一般馬車能比。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再催促著行程。
原本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從鉞氏鎮到未田,如今用了大半個月,從未田趕到了北域軒城。
重路將我帶到曾經住過的院子,就連忙出去通報。
沒過多久,門口就出現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當前的是二哥,后一步的是大哥。兩人兵甲未卸,步履匆匆地走過來。
大哥剛張嘴喊了一聲“小妹”,韓二已經上前一步,臉色鐵青地冷哼道:“來了?看不出你還是有些良心。”
“且行!”大哥低聲呵道:“你擅自透漏軍情把小妹叫來已是不妥,現在她連日趕路,面無人色,你這個二哥怎么還……”
“陸青生死未知,你卻忙著跟秋律王爺一同游樂。我竟不知,韓家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韓二沒有理會他,只咬著牙根,狠狠對我道。
我沒有說話。
“且行,這事無論如何也跟小妹無關。我知道你心里痛苦,我也同樣舍不得青弟,可……”大哥的聲音梗了一下,“軍人上戰場,自古就是生死難定。豈能對家人苛責?”
“大哥,你什么都不知情!不用你說,踏進這北域軍營,我們都有馬革裹尸還的覺悟。”韓二打斷他,聲音低啞,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難受的不僅是陸青現在生死未卜,而是他離開這里時,曾被人中傷、心有郁結,若真有什么不測,最終竟是帶著那種心情……我實在不甘心。”
大哥瞳仁緊縮,“怎么回事?”
“你問她。”韓二冷冷道:“陸青待她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是塊冰,也該化了,沒想到她比冰還硬,居然翻臉無情!”
中傷?翻臉無情?是在說我刻意疏遠陸青的行為嗎?
我動了幾下嘴唇,卻因為近日匆忙趕路,嗓子里好似干涸的河道,發不出半點聲音。
可即使能夠出聲,即便一切能解釋清楚,不可否認的是,我確實辜負了他。
大哥沉默了許久,低聲道:“小二,要是我沒有猜錯,青弟對小妹有中意之情,小妹……另有他想。可男女之情不能勉強,也不能怪小妹。”
“大哥又錯了。”
韓二向前一步,定定走到我面前,寒聲質問道:“你若是不喜歡他,為何之前一直不說清楚?”
我沉默地望著他。
“這便罷了,你覺得他對你的情意讓你不適,和他坦言便是。他即便難受,也會明白該怎么做。可你為什么要一邊假稱兄妹之情,又一邊在外人面前詆毀他,說他對你的情意讓你覺得惡心!”
什么?
原本想等韓二的怒氣撒完,再詢問其他,可聽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
“你沒想過他會知道嗎?”韓二強壓怒火,冷冷道:“若不是難過至極,陸青那么克制的人,從宮里回來,竟會在半夜來找我喝酒,并且第一次喝到大醉……把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我盯著他張張合合的嘴,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下意識地搖著頭。
“你忘了?”韓二大怒,“你能忘了和肅玦共處一室的時候,是怎么沒心沒肺地說了那些混賬話嗎?說你只把陸青當做兄長,而他卻渾不自知,讓你難受惡心,所以才會時時躲著他。”
我如遭雷擊般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韓二。
大哥面色復雜地看向我,“小妹,你……”
“我沒說過……”我喃喃道。沉默許久后,聲音猝不及防地沖出來,帶著一絲撕裂的顫抖。
“你不承認?”
“我沒說過!”
這次,我幾乎是吼出聲來,伴隨著巨大的憤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聽到這些話的陸青。
幾乎是一瞬間,我明白了——定是那天在宮里,肅玦對陸青說了什么!
早知他心態扭曲,對陸青嫉妒甚重,司夜也曾提醒過我,可是,我竟然還是低估了他的卑鄙!
“你真的沒說過?”韓二面色鐵青。
我直直望著他。
韓二看著我的神色,頓了頓,依舊質問道:“可你為什么一直躲著他?什么事都避而不談,包括你要幫那個犯人的女兒,寧可去求肅玦,也不愿去找陸青?”
他臉上擺出不相信的神態,眼眸里的情緒卻很復雜。
“我……”我張開嘴。
原本想不通聰明如陸青,為什么會相信肅玦的話,可突然發現,無形中用種種舉動幫肅玦圓謊的,不就是我嗎?
因為想要疏遠,所以答應告訴他那晚的事,卻一直未曾解釋。
因為害怕過于依賴,所以質問完肅玦,寧可去找司夜,也有意不再去求助他。
我想起那天離別時,他那看似平靜又異樣的神情,想起他問我的那句話——“你沒有什么要對我說嗎?”
而我還是選擇了不解釋。
那個時候,他以為得到了答案,心中該是怎樣的滋味。而我,卻還在僥幸,以為他走回了原本屬于他的正確的路。
我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藥了!
我狠狠咬著嘴唇,淚水還是漸漸涌了出來,“我以為這樣是對他好……不想再依賴他了,他什么都很好,還有花守也很喜歡他,不應該,不應該認識我的。”
“你在說什么?”韓二難以理解地看著我,“你難道是因為那個什么公主才疏遠他?那些傷人的話又是怎么回事?”
大哥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聲音低沉道:“小二,你還不明白嗎?那些話定是有人心懷叵測,惡意編排的。事情具體如何,我們不知,但看小妹現在的模樣,你也知道她并非無情之人。”
韓二看著我源源不斷涌出的眼淚,憤怒漸漸消逝了,但聲音依舊冰冷,“可是陸青不知道。”
“我會告訴他的。”我沒有猶豫,嘶啞開口。
“小妹……”大哥欲言又止。
我滿臉淚痕地擠出一個笑容,“他會回來的。”
大哥垂眸,不由自主地躲閃著我的目光。
卻是韓二,此時大聲道:“他肯定會回來的。”
大哥神色更加哀傷。
“到時候,你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別再自以為是的傷人了。”韓二說罷,轉身大步離開。
大哥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扭過身,“你們……”
我使勁兒抹了一把臉,打斷他,“大哥,帶我去那個地方吧。”
沂軍遇襲的地方如重路所說,是一個山坳。兩側都是高聳陡峭的山壁,四面望去,幾乎沒有別的出路。
除了一大片焦黑的土地,這個空蕩蕩的山坳,根本看不出曾發生過什么事。
隨行軍士駐足在山口,整齊劃一,靜默無聲,空氣里彌漫著悲壯的氣氛——這里是他們的兄弟埋骨之處。
“這條路不長,只能即時突襲,難以藏身埋伏。如果不是得到確切消息,赫久族大朗王不可能會這么做。”大哥走在我身旁,沉重地說道,“赫久族雖在我們監視之下,但久未行動,我們也沒料到會有消息泄露,才讓青弟……”
“大哥。這里還有別的通道嗎?”
盡管看上去一目了然,但我仍舊不甘心地問。
“沒有。”他緩緩道。
我朝遠處望去,忽然有道亮光閃過,在眼眸里刺了一下。
“那是什么?”我伸手一指。
“那是一個地湖。”
“地湖?”
“地勢低的地方,雨季積水蝕毀了山石,地下的水涌上來,形成的湖……小妹,你去哪兒?”
我頭也不回地往前面跑,“我要去那個湖,有水的地方肯定有別的路。”
可等我氣喘吁吁地跑近,卻定定愣在那里。
與其說那是一個湖,倒不如說是一口放大的井。不過幾米見方的大小,涌動著清澈的地下水。
我低頭望去,這里深不足兩米,隱約能看見湖底的碎石。
“小妹。”大哥也快步跟了上來,低聲道:“這湖我們也看過了,底下并沒有通道。”
我動也不動。
“所以青弟不可能會從這里脫身。”他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
“嗯。”我點點頭,“也是,連我都能看到的地方,陸青哥也不會笨到選這里。他肯定是從別處離開的。”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語氣里有一絲不忍心,“小妹,這里的情況如你所見,或許……”
“大哥!陸青哥做事多謹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沒找到的路,并不代表不存在。之前剛去南疆,他就能把周圍的地勢全都勘察個遍,所以那次跟著成肖將軍遇險,他還能帶人從小路突圍。”我擠出笑意,“這次也是一樣。他可能……暫時不方便回來而已。”
大哥眸光一黯,看著我的模樣,別開臉,許久道:“我們已經秘密派人四處搜尋了,要是青弟能夠突圍,一定能找到的。”
“會的。”我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緊成拳。
連我這個本該消失的人都還在,他憑什么不告而別!
“小姐,這是今天的。”秋香打開門簾,快步走了進來,將一封信遞給坐在書案旁的我。
我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兵書,接過信拆開,看了看,又神色平靜地把它放進旁邊的匣子。
那里已經有一大疊這樣的信箋了。
因為軍營不便女眷久住,我回到鉞氏鎮已經三個月了。韓二遵照約定,每日在邊境送往將軍府的信箋中夾一封私信,上面寫著尋找陸青下落的狀況。陸叔看完后,便會給我送過來。
這樣的信箋日日在增加,內容卻是一成不變——暫無消息。
我接著拿起剛才的書開始看。
秋香在旁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小姐,你看這些兵書做什么?”
我頭也沒抬,回道:“從前不覺得,現在看來,發現行軍布陣確實有不少門道。”
“可你又不需要去打仗,看這些……”
我淡淡一笑,“你們從前總覺得我看戲本子是無所事事,如今,我一個將軍后人,看看兵書算是情理之中吧。”
秋香垂眸,聲音漸微,“小姐,我知道這些書都是陸青少爺看過的。你若是心里難受,可以說出來,何苦為難自己……”
“苦什么?我只是在想,以后等陸青和哥哥們回來,我們就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再說,這些書挺有意思的。你啊,別多想。”
秋香眼圈一紅,“陸青少爺已經這么久沒有消息了,他……”
“秋香!”我無奈地放下書,“你知道有些話我不喜歡聽,也不想多解釋。”
“我知道。”秋香連忙低下頭,帶著一絲哭腔:“只是我前幾天聽到夫人和陸老爺談話,說你整日這樣平平靜靜的,什么情緒也不發出來,久了會憋出病來。”
“我相信陸青能回來,只需等著就是了。”我淡淡道:“哪里會生什么病。”
“你這幾個月都吃不下多少東西,瘦得讓人看了難受。”
“那是因為天熱,沒什么胃口。”我嘆了口氣,“近日來天氣漸漸涼爽了,我會好好吃飯的,別擔心。”
秋香看著我,臉上有一絲猶豫。
“還有什么話要說?”我按了按額角。
“夫人早上問起,前段時間秋律王爺給小姐來信的事。”
“哦?我娘問這個?”我回道:“司夜定了封地在未田。我已經給他回信,等陸青回來,就去登門拜訪。”
秋香絞著手,小心說道:“秋律王爺是不錯的人,對小姐也上心。”
“他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道,目光回到書上,“沒什么事,你就去歇著吧,讓我自己呆會兒。”說罷,拿起兵書,再不言語。
秋香默了一會兒,終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