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夫人怔怔不語。
“阿嬋定是與那小嫂子合計好了的。”姜泳追悔莫及的一拍大腿,“早知道我就該在那處守著。”
靜默良久,姜老夫人才道:“不是你的錯。”
“阿嬋也是逼急了才跟我坦白她身上背著人命。看她那樣不是順口胡扯的。”
姜老夫人嘆一聲,“傻孩兒,人命關天,誰拿這事說著玩。阿嬋去外間避一避倒也好。等過幾年,證邪宮的事淡了,沒準兒就回來了。”
姜泳點頭應是。
當晚,姜老夫人把姜澈和姜妧喚到跟前與他二人說了姜嬋的事體。姜澈連夜挑了幾個機靈的下仆,轉天一早就撒出去尋姜嬋。姜澈特意叮囑找著人了,暗中護著,先不著急帶她回來。
盡管沒見著人,可姜妧還是松了口氣。
只要妹妹還活著,就有相聚的那天。
最近,平喜的確玩野了。今兒一早,取了那兩盞吉祥如意燈,駕著小驢車到在四寶巷。
剛剛進到巷里,就傳來陣陣讀書聲。
童音稚嫩,抑揚頓挫。
平喜頓住腳步聽了片刻,臉上浮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能讀書,真好。”喃喃著,腳步也愈發輕快。
向來眼觀六路的阿甲一見平內侍到了,趕緊打開門,迎上去結果他手上罩著猩紅絨布的吉祥如意燈,“平大爺,快進來,小的給您倒碗熱茶暖暖身子。”
“還是你小子機靈。”平喜把燈交給阿甲,問他:“我這時辰來,耽誤你家郎君教書么?”
“不耽誤。就是吧,得勞煩您多等一陣。”阿甲有些為難的說:“郎君授課時,不見客。您多擔待。”
“應該的,應該的。”平喜是真的高興。這樣他就能在外面多盤桓些時候。
“陛下賞的。你好生收著,別磕了碰了。”
阿甲十分謹慎應道:“是。小的這就給鎖到后院的小庫房里。”
原來的小柴房拾掇拾掇改成了小庫房,放些紙筆,榻席之類的,還空了好大一塊地方。
“小的馬上回來給您煮茶。”阿甲怕擾了樓上的辛夷教書,聲音壓的極低。
平喜擺擺手,做口型,“去吧,去吧。我自己招呼自己。”
阿甲速去速回。回來一看,平喜真沒跟他客氣。銚子里的水燒上了,茶葉擺在手邊,指尖捏著一大塊黃桃果脯,正準備往嘴里送呢。
平內侍待在皇帝陛下身邊,什么好吃都吃過。可看他那神態,就好像指尖的黃桃果脯是世間難尋的美味。
阿甲有些不解的皺了皺眉。
平喜感受到阿甲灼熱的視線,偏頭對他笑了笑。
阿甲也笑了笑,從架子上搬來幾個小瓷甕擺在平喜面前,逐個打開,紅亮亮的冰糖漬山楂,掛著白霜的冬瓜糖,還有香噴噴的狀元糖。
平喜眼睛突地一亮。
呀!還有這么多好吃的!
平喜小聲向阿甲道謝。
阿甲笑著搖搖頭,退到一邊去了。
平喜旁若無人的煮茶吃好吃的,一點都不無聊。
等了大概小半個時辰,樓上的讀書聲住了,辛夷吩咐幾句,從上邊走了下來。一眼瞅見平喜,頗有些詫異,“平大爺?你怎么來了?”
平喜眉眼彎彎,“我是奉了令兒,給辛郎君送東西的。”
皇帝陛下有賞?
辛夷瞟了眼阿甲。
阿甲手一指后院,“平大爺說怕磕怕碰,小的給放小庫房里了。”
平喜撩袍站起身,湊到辛夷耳畔,“大家說,成雙成對的好意頭。”
辛夷頓時明白話中所指,臉騰地就紅了。
平喜拍拍圓滾滾的肚子,“出來的時候不短了,我也該走了。”
辛夷與他客氣幾句,送他出了門。
唐煉此時正與辛重在盛元宮走走停停,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
“小白,你家小五收了多少學生?”
辛重有些不好意的答:“五個。”
其中還有兩個是葛勝帶來的。
“慢慢就好了。”唐煉溫聲安慰。
“是。慢慢就好了。”自家兒子的那點心思,他哪能不知道呢。私塾開在四寶巷,無非是為了能見到姜家大娘子。
這小子……真是
辛重搖搖頭,嘆了口氣。
“兒孫自有兒孫福。有時候,太拘著了,也不好。”唐煉意味深長的看了看辛重,“你家小五無心仕途,你何不干脆遂了他的意呢。”
辛重一愣,對上唐煉的目光,心下了然。
“可畢竟是終身大事……他……他中意的未必合適……”
“你中意的就合適?是他娶又不是你娶。”唐煉笑呵呵的拍拍辛重肩頭,“你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么?他又不是分不清好壞。”
“這……倒也是。”此時的辛重就是個擔心兒子的老父親,“我就是不放心……”
“你家小五不考功名,跑去教書。我看他主意正的很。你逼他娶個門當戶對,他也能娶。不過,你忍心逼他么?”
辛重垂下頭,默然不語。
他要是忍心,還能縱著小五開私塾么。
“罷了!由他吧。”辛重大手一揮,擰著眉吐口濁氣。
唐煉哈哈笑了,掏出一把遞給他,“走,喂貓去。”
辛重猶猶豫豫的接了,“寶兒好像不大喜歡我。”
“你想多了。寶兒就是那樣兒的貓……”
自從寶兒挪去大興殿,盛元宮領頭的是只玳瑁,這會兒正板著威風凜凜的小臉,帶著七八只貓兒聚到唐煉跟前,仰頭沖他喵嗚喵嗚的撒嬌。
唐煉高興極了,逐個派小魚干。
辛重學著他的樣兒,把手里的小魚干分下去。
玳瑁兒還舔了舔他的指尖。辛重如釋重負,還是有貓喜歡他的。又一想,興許真如陛下所說,寶兒就是那樣的吧。辛重心情大好。
“誒?老藍昨兒晚上現巴巴入宮求見……”唐煉拂掉手上的碎渣,“說是墨霄那廝果然滿嘴謊兒。東岳觀的凌仙姑查的清清楚楚,說墨霄就是那邪術的源頭,殺了他,術就破了。換句話說,影閣的那些女孩子也就沒事了。”
“可他抵死不說那些女孩子的身世。她們無法與家人團聚,這……”
“不說就不說。我讓老藍調閱卷宗,凡是女童丟失,以及母親被砍了腦袋的案子都給抽調出來。逐一調查,再與墨霄和月胭當日遁逃的路線核對,一一排除必能找到。”唐煉兩眼微瞇,“殺了他,此事才算真正了結。”
半年之后。八月節。
姜妧昨兒個核賬核的晚了,半夜三更才睡。天未大亮,香梅進來喚她,“大娘子,大娘子快醒醒。您再不起,就來不及給老夫人請安了。”
姜妧掙扎著睜開眼,“嗯。這就起。”兩手一伸,香梅拽住把她扶了起來。
凈完面漱完口,坐在銅鏡前,姜妧還有點犯迷糊。
丁媼擰緊眉頭在一旁絮叨,“大娘子還是小姑娘的性子,就這樣嫁進丞相府可不行。眼瞅著翻過年就成親了,可真夠愁人的。”
春暖花開的時候,辛家請了媒人上門提親。當時,整個都城都轟動了。
還有人從姜家二十七口命喪墮馬澗,到姜妧十歲說話,十四歲開了間文房鋪子,之后被祝家擄去,辛五郎英雄救美,并且對她一見鐘情,非卿不娶,到最后姜家大娘子被辛五郎真情打動等等事體編成了話本子。
不用問也知道,這話本子出自辛夷之手。
姜妧面上一紅,道:“嬤嬤,離成親還早呢。”
“早?我的大娘子,婚期滿打滿算還有一年。您可長點心吧。大奶奶為了您的嫁妝,忙的腳都不沾地。”丁媼發完牢騷又自顧自笑起來,“姑爺更急,恨不能明兒就把您給娶回去。”唇畔笑意尚存,眼眶就紅了,“要是大娘子的親娘還在,得高興成什么樣兒啊。”
香玉趕緊岔開話頭,“大爺在熙熙樓定了雅間兒呢,也不知今年的燈有沒有舊年的好看。”
姜妧面頰泛起紅暈。那人神秘兮兮的拜托小勝子傳話,說是晚間來接她賞燈去。
“阿甲不還約你來著?好不好的,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香梅揶揄道。
阿甲百般討好,姜妧一直沒松口,一來她想再留香玉兩年,二來也看看阿甲對香玉究竟是不是真心。不過……姜妧瞥了眼香玉含羞帶臊的神情,兀自搖頭。果然女大不中留。早早把她嫁了算了。
天剛蒙蒙黑,辛夷親自來稟明了姜老夫人等人,接了姜妧出府。
一個騎馬一個坐車,邊走邊聊。
“前兒你著人送來的透花糍,母親贊不絕口。”辛夷俯下身,攏好姜妧耳邊碎發,輕聲道:“天兒還熱呢,別老是鉆灶間。母親想吃,我去熙熙樓給她買。”
姜妧佯怒,拂開辛夷的手,嗔道:“也不知是哪個先前求著我做透花糍來著。這會兒又哄我,說什么怕我累著,怕我熱著。好話賴話都是你說的。難為我也不知哪句該聽,哪句不該聽。”
辛夷望著她嬌俏的小臉,嘿嘿傻笑,“福兒……”
“嗯?”姜妧斜眼睨他,“有話快說。”
“你今兒個真好看。”
“那我昨兒不好看?前兒不好看?”
辛夷慌了神兒,“不是,你哪天都好看。一天比一天好看!”
趕車的燕三娘和白小乙對視一眼。
大娘子趕緊嫁了吧,再這么下去,她倆得吐血而亡了。
辛夷和姜妧渾然不覺,一路上說著膩人的話兒,到在一處僻靜的院落。
“這是哪兒?”姜妧好奇的問道。
辛夷笑瞇瞇的不答話,扶著她從車上下來。
“這是你買的宅子?”
辛夷牽著她的手,“我想把這處改建成書院,你幫我掌掌眼。”
“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姜妧有些懊惱,“白天來就好了。”
“今兒先賞燈……”說著,推開院門,繞過照壁,令人眼花繚亂的花燈懸在繩兒上,與明亮的月光兩相輝映,璀璨奪目。
“喜歡么?”辛夷問道。
“喜歡。”
“那是陛下賜的吉祥如意燈。”辛夷揚手一指,掛在當眼位置的兩盞花燈,“舊年,我在封家班猜燈謎贏了一盞吉祥如意燈,原本想送給你,順便向你表露心跡……”
辛夷輕輕說著,姜妧靜靜聽著,淺淺笑著……
剛剛進城,前天道就堵了。阿甲急的不行,邊擦汗邊跟辛夷解釋,“郎君,前邊興許出了事。您稍待片刻。”
辛夷唇角微彎,笑了笑說:“不急。”從旁拿起讀了一半的詩集,斜倚在引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郎君是個好脾氣的。
阿甲懸著的心放下,從小屜子里取出點心果脯堆到辛夷面前,“郎君,您要是餓了,就先吃點東西墊墊。”
辛夷嗯了聲,順手拈起一塊糍團放進嘴里。
郎君不挑食。
阿甲舒了口氣。府里的人都說五郎君性子好,果然是真的。他能在一眾小仆里脫穎而出,接下這么好的差事,伺候這么好的主子,一定要盡心才是!
“一碼事歸一碼事。我給他錢皆因不想往來路人耽擱時辰。怎能公私不分,明著給出去,暗里取回來?更何況租約上白紙黑字寫著多少就是多少,斷沒有說加就加的道理。姜家組訓:無商不尖,可不是無商不奸!”聲兒柔柔糯糯,好聽極了。辛夷心湖泛起波瀾,就聽那人又道:“盜亦有道,商也有商道。和氣方能生財,把人逼到死角,等同于斷了自己的后路。這些淺顯的道理,祖母每天不知念叨幾多次,你怎的一點都不往心里去?”
辛夷斷斷續續聽到姜妧所言,忍不住撩開車簾,循聲向旁邊望去。但見一角柔似煙雨的妃色繚綾在眼前輕輕晃兩晃,那人便進到車內。辛夷心生不甘,再看過去,奈何車窗緊閉,只余朦朧側影。
能有這般見地,姿容必定不俗。辛夷暗想。
小仆阿甲順著辛夷的目光瞄了兩眼,輕聲道:“那是姜大娘子的鹿車,可著整座都城也找不出第二輛。”
姜大娘子……
辛夷唇角微彎,默默記在心里。他這次回都城一則是為探望父母,二則是想與父親商議,要在南齊科舉入仕。
回到府中,辛重就與辛夷徹夜長談。作為父親自然希望兒子能留在大秦。但是,不管他怎么勸,辛夷就是固執己見。仔細想想,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他與南齊太子交好。朝中官員,認不認識都能說的上話。回到大秦,一切都得重新來過。
辛重左右權衡,也就默許了。
如此,辛夷在都城的日子過得十分暢意。閑時帶著阿甲走走看看,吃吃喝喝,日子過的飛快。
這日,辛夷在彩霞街吃了籠餅,剛走到街口,清脆的鹿鈴聲由遠及近,緩緩而來。
辛夷舉目望去,鹿頸上掛著耀目的紅綢,晃得他眼睛生疼。
“哎呦,那不是姜家大娘子的車么?怎么弄的那么喜興?”
“啊?你還不知道啊?姜家大娘子嫁人了。”
“嫁人,嫁誰?”
“定州,姓莫的人家……”
辛夷呼吸一滯,她……嫁人了?!但愿她那夫君能好好待她,和和美美過完此生。辛夷帶著遺憾回到南齊,鎮日讀書,文會詩會幾乎一個不落。
他很忙,忙的沒空去想那個遠嫁的,素未謀面的姜家大娘子。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總能想起一角柔似煙雨的妃色繚綾。
轉眼又一年,辛夷辭別外祖,回都城與父母相聚。
鬼使神差的,他繞去了定州。說不清為什么,他沿途打聽姓莫的人家。
“莫家?從上到下沒一個不混的!”
有人如是說。辛夷面色微變。或許不是她嫁的那個莫家吧。
“大娘子!你死的冤枉!莫王氏!莫狄!你們不是人!”有個女人凄厲的叫嚷著,在她身后是一具黑漆棺槨。
“香玉,咱們帶大娘子安安靜靜的回鄉吧。”說話的是個一身勁裝的女俠。
辛夷兩眼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具棺槨。
是她么?不,不是她!
辛夷不死心,揚聲發問,“敢問……是都城永陽坊姜家么?”
香玉一怔,頓住腳步,看了辛夷半晌,才道:“是!是永陽坊姜家,姜大娘子。”說罷,斂衽一禮。
真的是她!
辛夷身子晃兩晃,淚水涌了出來。
若有來生,我想……早點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