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正好,徐徐暖風,不冷不熱。
老頭子完全不覺自己越俎代庖,替人家趕走客人有哪里不對,惡客而已,他趕的很有道理。
慢吞吞隨著主人家繞看了大半個園子,他就不禁嘆道:“丫頭,你這園子,當真是精致細膩,宏麗壯闊兼而有之,堪比須彌。唔,就是還差兩頭獅子。”
楊玉英一下子笑了:“玉英可不敢和小公主比。”
徐忠明也笑,笑了半晌,輕輕一挑眉,睨了楊玉英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咦?你這消息到是靈通得很。”
他這回當真對楊玉英的來歷身份好奇起來。
須彌園是早些年先帝修的園子,先帝病逝后,當今太后便搬過去住,所以世人只知,須彌是太后的,卻少有人知道,嫁入路丞相府的小公主容惠,比起公主府,到有大半時間同太后住。
兩個月前,小公主女扮男裝在游獵大會上,竟降服了兩頭白獅子,當時獵場勇士,人人都稱其為英雄。
這兩頭白獅子,如今就是須彌二霸,正在園子里作威作福呢。
不過,知道此事的人極為有限,尋常在京的勛貴們都不知情,眼前這小姑娘一聽他提,便脫口而出‘小公主’三字,顯然對皇室一家子的事,相當熟悉。
楊玉英咳嗽了聲,也沒多說。
她其實對《無名卷》用的十分謹慎,每次閱讀都先屏蔽掉個人隱私再讀。
雖然她也有點窺私欲,對名人的隱私更是好奇,可做人,畢竟還是要有點原則的。
問題是擼獅子這等得意事,在那位小公主心里,顯然不光不是隱私,還頗想同人炫耀來著。
楊玉英看皇家那一家子熱鬧時,就不免多看了幾眼。
唔,頗羨慕!
想當年她不光養過獅子,還養過神龍,鳳凰,麒麟,哎,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小小的園子里就只能養幾條魚了。
賞完了園子,在水心亭坐下,下棋喝茶,徐忠明一邊喝茶一邊笑道:“小丫頭是剛來的登州?母校是哪兒?皇家書院?”
楊玉英:“……我母校是三齋蒙塾。”
徐忠明想啊想,也沒想起三齋蒙塾是哪里的名校。
江南的?江南的大儒們到愛自己辦個學,名聲顯耀不顯耀,全看大儒們的性子是低調還是高調。
楊玉英見他凝眉思索,沒一會兒就給她換了十七個師父,不禁笑起來:“別想了,我沒讀過正經書院,我家有個涼亭就叫‘三齋’,我幼年時,母親經常在涼亭里坐著,一邊做繡活一邊教我識字,讀了些游記話本各類雜書。”
至于前頭哄騙世人她拜隱士高人為師的事,也沒必要同他說。
徐忠明瞠目結舌。
楊玉英又笑:“我對數學,不光沒什么興趣,到有幾分深惡痛絕呢。”
徐忠明啞口無言,半晌才喃喃自語:“我自以為會看人,如今才知道,原來我竟是個睜眼瞎。”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昔年我去和純王下棋,指著他家那世子罵,說人家以后肯定是聲色犬馬的紈绔,結果,人家說讀書就讀書,說考進士就考進士,今年初殿試,順順當當被皇帝點了新科狀元。”
“我就是想挑刺,看了人家的文章,竟也筆酣墨飽,哀梨并剪,不能不說這狀元沒點錯,至少,沒什么大問題。”
“現在,我和你對弈,覺得你這身上每一處都是墨韻書香養出來的靈透,哎,結果你竟沒正經入過學,我覺得你的數學造詣堪能比得過我書院的先生,你偏又說自己不喜歡數學……”
徐忠明聲音越來越輕,忽然板起臉:“小丫頭,我瞧你也就十七八,風華正茂,可不能學那些個懶人,養出怠惰的習性,需得不斷奮進,年逾八十的老翁尚思讀書,你怎能不去上學?”
楊玉英卻只笑:“趙奕竟中了狀元?”
秀眉一挑,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徐忠明愣了愣,腦子里浮現出純王世子趙奕那張俊美無濤的面孔,登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老頭子一蹦三尺高,顧不上旁的,拽著楊玉英說了大半日純王世子的豐功偉績。
什么湘悅樓冰雪佳人嬋娟姑娘,一顆芳心全然寄托在世子身上,趙奕卻冷漠無情,假裝不認識人家。
不光是太過討女娘喜歡,他還莽撞無禮,前幾年燒過皇城司的檔案室,也闖過山河祭的藏書樓,被人捆成粽子剃成禿頭扔回純王府,氣得純王回宮去找皇上哭訴。
可謂以一人之力攪合得皇城司與山河祭不得安寧。
這倆龐然大物,一在朝,一在野,聯合與斗爭了幾十年,這還真是頭一次同時對同一個人發出警告。
楊玉英邊聽邊笑,到覺得與徐山長他老人家聊天,著實是極好的休閑娛樂。
兩個人就這么神侃到中午,徐忠明家的下人不知有何急事找他,已經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在水心亭外的鵝卵石小徑上轉了十七八圈。
徐忠明沒好氣地嘆道:“有事沒事的,就會指望我一老頭子,丟不丟人!”
話雖如此,他還是垂涎欲滴地盯著楊玉英還沒燒好的那只醉雞,眼不看為凈地蒙眼就走,臨走,伸手揪了揪楊玉英隨意束起的長辮子。
“你那一點能耐,只能說在閨閣之中有些優秀,天下之大,你尚不曾看過,遠的不說,說你的同齡人們,京城皇家書院隨意一個只拿末等成績的學生,站在你面前,你說不定都會自慚形穢。”
“好孩子,天分和機遇你都有,莫要荒廢了才好。”
徐忠明捋須而笑,“長平書院絕對是登州最優秀的書院,得天下英才而育之,那是我的理想,有空,莫忘了來找我玩。”
說完,他一揮衣袖,飄然遠去。
才離開大門,還沒涉水過那獨木橋,徐忠明就按訥不住,搔搔耳后,扯扯胡子,沖他身邊急得眼睛赤紅的高大個兒道:“我剛才表現如何,有沒有高人風范?那小丫頭片子一會兒會不會追出來納頭便拜?”
高大個簡直要哭:“老爺子,你有沒有高人風范小的看不出來,也不知道人家楊小姐想什么,小的只知道,你不光讓‘殘劍’和‘舊年’兩位少掌事等了您小半日,還放了鄒宴鄒掌事鴿子,你要是再不去,鄒掌事一怒之下拆了您的茅廬,小的們絕對擋不住。”
徐忠明:“……呸!”
他又走了幾步,猛地想起來——玉娘那小丫頭,是當真有棋圣墨寶,《見堂山弈譜》?
剛才一亂,他竟忘了追問。
徐忠明一時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當真上了年紀,否則為何記性這般糟糕?
“山長,快走吧。”高大個急得快要跳腳。
徐忠明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催催催,個個都是催命鬼。”
不舍地回頭顧盼,徐老頭比較要臉面,便是小丫頭真有《見山堂》,平白無故的,他哪里好意思討要。
算了,以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