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州知州去升遷一州同知,一個從四品去確定一個正五品的官員,這種荒唐事,也確實是被徐二郎畫的大餅迷了眼的允文帝會做的。
但是這么大的恩典,允文帝許諾出去了,卻不一定會成行。畢竟,允文帝也只是一個備受掣肘的帝王,很多情況下,他的一些政令,會打好幾個折。
所以徐二郎雖然被這官員的話說的心中一動,但也僅只是一動而已。
河州同知許是最后會由他確定,但是人選,卻不一定任由他挑選。那些吏部的官員,以及一些憂心家國的股肱之臣,也不會放任他的權利滋長,到達可以將一州玩弄在股掌之間,唯有他獨大的地步。
徐二郎微動的心緒很快變得平緩,面色也無波起來。他道,“下官位卑言輕,而同知位攸關重大,非下官一人可決定。陛下給予這等恩賜,下官銘感五內。然論識人用人之能,還是吏部諸位大人更高一籌。不知吏部諸位大人對此可有什么安排?”
那位前來傳旨的官員,受人所托,從說出那句話后,就一直在暗暗注意徐二郎的表情。然而,不知是這位徐士衡心思太深厚,亦或者當真在某些方面無欲無求,他面色竟然至今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倒是眼神,隱隱露出幾分感慨,好似被陛下這么看重,恨不能以身報國,為陛下盡忠一般。
這個表情……倒也沒錯。
難道這人當真是個沒有多余心思的忠臣?純臣?
吏部這位官員還要細細觀察徐二郎的表情,徐二郎已經目光灼灼的看過來。這位張大人瞬間回神,隨即思考徐二郎方才的話,面上又露出親和的笑來。
“陛下恩典,吏部諸位大人原不該插手。但河州乃國之邊境,任一官員的任免都攸關國之社稷。因而,諸位大人商討過后,倒是擬定了幾個人選,以供大人參考。若是其中人選附和大人心中預想,便就定下。若是都不附和,大人也可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意擢升官員為同知。”
說是這事兒完全可以按照徐二郎的意思來,但只要還要走仕途的,就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打吏部諸位大人的臉。
要知道吏部掌管著所有官員的考評和升遷,徐二郎接連兩年的考評都是“優”,固然和他的政績不菲有關,但也是他會做人,該給的孝敬從沒有短缺過。如此,不得罪人,別人也沒道理在某些方面卡他。
如今同樣如是,若是同知人選從吏部諸位官員擬定的人選中選拔還好;若是不能,這是打了吏部諸位官員的臉,怕是要將人都得罪了。
不過能被吏部擬定的人選,想來也不會差,擇一恰當的選了就是,左右他大權在握,一個副手對他的計劃不會有大妨礙。所以,到沒必要在這件事情和,和吏部諸位大人別苗頭。
徐二郎這么想著,也沒立即向這位官員索要名單。稍晚些不遲,如今先把人招待了。
等到晚間,吏部這位張大人酒足飯飽去了客院休息。徐二郎也如愿以償的,從他手中拿過了吏部諸位官員擬定的同知名單。
興許是考慮到不好讓他在河州獨大,所以名單中的人既不是他的擁泵,但也不不算和他敵對。
徐二郎腦中劃過這幾位官員的生平,最后思慮過后,還是選擇了其中一人。
李仁旭,乃隆泰六年同進士。為人忠厚,為官清正。為人雖迂腐,倒也滿腔忠心。
這人不是能吏,但在邊疆將有戰起的時候,他這種迂腐的品性,注定他不會與世家之流同流合污,而他本身的本事也足以使他坐到同知位上,為徐二郎掌管好河州的后防,這已經足夠了。
徐二郎確定了人選,才奕奕然回了后宅。瑾娘此時已經疲乏不堪,但還是勉強支應著等他回來。
徐二郎踏進內室見她手里拿著一本書籍,一邊看一邊打哈欠,腦袋還一歪一歪的,不由笑著說她,“不是讓不要等我,讓你早些睡了?我又不是在外宴飲,在家而已,你還擔心我吃醉了酒胡鬧不成?”
瑾娘聞言嗔他一下,“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還出去胡鬧,你胡鬧一個試試,看不把你渾身的皮肉都掐爛了。
瑾娘眼神兇巴巴的,那“護食”的模樣看得徐二郎忍不住哈哈大笑兩聲。他抿著唇角揉了瑾娘的腦袋一把,拐過屏風去沐浴去了,徒留瑾娘郁悶的對著他的背影生氣,“什么胡鬧不胡鬧的,這事兒你想都別想。我跟你說,這思想非常危險。下一次你再讓我聽到你這話,我可跟你沒完。”
說著還氣咻咻的哼了兩聲,一邊還忍不住在心里埋怨那吏部的張大人,在心里唾棄他老不修。
她只是循例給他安排了女人陪同而已,沒想到那大人連推辭一下都沒有就直接收用了。可把瑾娘膈應的夠嗆,在徐二郎沒來之前,就不知道唾罵了多少句“色鬼種馬”。
徐二郎沒聽見瑾娘的絮叨,在浴室中喊了她一聲,“過來給我搓背。”
瑾娘此時已經精神了,趿拉著鞋子一邊往浴室處走,一邊回應他,“那里用的著天天搓背啊,你每天沐浴,身上又不臟。”
結果,才一踏進去,瑾娘被就地正法了。
瑾娘:……
她后知后覺的發現,這人今天精神頭很好啊。
不過也正常,升職加薪了么,還不允許人家高興高興,慶祝慶祝啊。
但你這慶祝的方法……行吧,十年如一日,每次都這樣,她都習慣了。
翌日瑾娘一大早就被青穗喚了起來。
她渾身酸痛,眼睛干澀,懶懶的不愿意起身。
青穗喊了兩聲,還把窗簾推開了,室內登時亮堂一片,瑾娘再睡不下去了。
她問青穗,“什么時辰了?”
“辰時初了夫人。”
那是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了。
但是,她昨天休息的晚,今天也想起晚點啊。
青穗看出她郁悶的表情,忍住破口而出的笑意,略帶幾分誘哄的說,“夫人快起吧。昨日大人升遷的喜訊傳出去,已經有不少人家過來送禮了。許是念著大人昨日要宴請吏部那位張大人,諸位大人才沒有登門。可今天怕是他們早早就要過來,夫人您且得快點洗漱,準備招待他們呢。”
還真是這么回事兒。
就如同青穗說的那樣,確實該早點起了。
一些關系親厚的,比如徐二郎的親信,是不用遞拜帖就能登門。那些關系疏遠的,倒是可以擋在門外。但是想也知道,這三五天是別想清凈了。說不得府里還得再擺一次宴席,哎呀,真是想想就頭大。
瑾娘琢磨著擺宴的事兒,丫鬟們手腳麻利的伺候她洗漱,順帶把早膳擺上桌。
等瑾娘梳洗好坐在餐桌前,飯菜熱騰騰的,香味撲鼻而來,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
瑾娘都準備動筷子了,才想起徐二郎,“大人呢?”
“大人一早起來練了劍,隨后去書房看了些公文,等到那位張大人起身,便邀請張大人去外邊用早餐去了。”
瑾娘嘴角抽了抽,大早起就讓人去外邊吃飯,徐二郎安得什么心。
作為對徐二郎多有了解的枕邊人,瑾娘覺得徐二郎此番舉動絕對別有深意。就是不知道,他這次是想坑誰。
瑾娘用過飯,丫鬟們就抬著裝帖子的簍子過來了。
同知府的拜帖一直就沒少過,尤其過年那段時間,每天都有多半簍子。但是怎么也沒現在這么夸張啊。這從昨天下午到今早才多大一會兒時間,一簍子都裝滿了。
青穗見她瞠目結舌的樣子,就笑道,“夫人別吃驚,這只是一小部分,另外還有兩簍子呢。”
瑾娘梗了梗吐槽,“這是河州所有上的了臺面的人家,都送帖子過來了吧?”
青穗說,“八成是。不過老爺升任知州,以后就是河州的天了。他們想來拜拜山頭,也情有可原。”
說什么“拜山頭”,整得咱們跟山大王似得,這話可不能說出去。
青穗輕笑著捂著嘴,讓丫鬟們把帖子分揀好就帶著丫鬟們出去了。
府里今天肯定要擺宴,她如今且得盯著去。
這一天下來,瑾娘忙的見了一撥又一撥人,說話說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啞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了,她整個人跟條風干的咸魚一樣躺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
徐二郎進屋就見她攤在那里,模樣……有些好笑。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湊過去,脫了她的鞋子給她按壓腳底,“累著了?”
瑾娘嗚嗚咽咽的點頭,“每次升官都這么大陣仗的話,我都不希望你升官了。”
徐二郎就笑,“這是因為頭頂沒人,難免鬧得動靜大些。若是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從四品的官員算什么?城門口掉下一塊兒磚,砸中的十個人中,最起碼七個以上都在四品以上。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河州是窮鄉僻壤,沒什么拿的出手的人物。
徐二郎給瑾娘按了一會兒,瑾娘就掙扎著坐起,不讓他按了。
徐二郎問,“怎么,按疼你了?”
“沒有,還挺舒服的。只是你也忙一天了,快去泡個澡咱們休息。你今天又喝了不少吧?還要應酬那位張大人,還要應付那些賀喜的官員,肯定身累心也累。”
徐二郎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站起身,在瑾娘的服侍下,一邊脫了外衫牽著瑾娘往浴室走,一邊說,“是喝了不少,但也沒那么勞累。如今下邊的人都奉承我,那位‘欽差’張大人也是個……妙人,不用我招呼就能和官場中那些人打的火熱。他們聊得投契,我倒是清閑了。”
瑾娘就“呵”了一聲。欽差和河州的官員聊得投契,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就不知道那欽差打的什么主意。不過,欽差明顯有目的而來,而徐二郎今早八成也算計了那欽差一把。所以究竟誰輸誰贏,誰更占便宜……她不想那么多。智商不夠用,她不勉強自己。
稍后瑾娘又問了兩句,張大人何時回京?他收用的那個姑娘,是否一道送回京都?
男人沒有不沾花惹草的,更何況在這個時代,男人收用幾個女人,似乎也合理合法。只要不鬧得烏煙瘴氣的,弄出人命來,誰聽聞了這些事都只會會心一笑,說一句“風流”。所以隨隨便便找幾個女人來伺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沒見有些人家,主人家還會把自己寵愛的妾室拉出來伺候客人,當然,這也是不講究的人家。而那些講究些的,勢畢得為客人安排的妥妥當當,不能讓人虛了此行不是?
瑾娘自然也養了幾個“有上進心”的姑娘,就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養了這么久,還真派上用場了。
這也算是“你情我愿”的買賣,因而盡管瑾娘心里不舒坦,卻也沒再說什么。
不過既然人已經被收用了,沒有讓他們繼續養著的道理,索性把人送出去,繼續伺候張大人吧。
只希望……張夫人回頭別扎小人問候他們夫妻倆才好。
徐二郎泡著澡,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瑾娘,“張大人后天一早回京。他是欽差,不能在河州停留時間過長。人也一道給他送走,別留在咱們府里。”
瑾娘“哦”了兩聲,徐二郎又說,“事先準備兩千兩程儀,再弄些特產山參之類的,好好把人打發走。”
他是不懼這位張大人,但老話說的好,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更何況,他如今且忙著河州這一攤子,顧不上朝廷那面的事兒。花錢堵住張大人的嘴,讓他為他說些好話,這都是值當的。總比這人嘰嘰歪歪在吏部和陛下面前告他黑狀好。他如今且忙著,實在沒閑功夫去處理那些事情。
瑾娘把這些事情都記下來,順便還琢磨著,可以再添些什么東西進去,好讓那些禮品更豐盛些,更體面些。
琢磨了又琢磨,直到徐二郎洗完出來了,她才琢磨個七七八八。
稍后瑾娘也沐浴過,夫妻倆就上床休息了。
之后幾天,果然如今娘所料,登門的人愈發多。雖然徐二郎不是什么人都見,但每日最起碼要見七八人。相應的,她這后宅也不消停,灶上的婆子從早到晚準備宴席,一家人都忙的腳不沾地。
就在這種忙碌中,徐二郎客客氣氣的送走了那位張大人。
許是銀錢和送別禮給的豐厚,那位張大人笑容都真摯了幾分。連帶著都和徐二郎稱兄道弟起來,還含蓄的表示,回京后會給他美言幾句。
不管如何,總算將這人打發走。與此同時,同知府,不,如今已經換上了新的匾額,該稱之為知州府了。知州府也恢復了安靜有序的狀態,孩子們依舊忙著功課學習,瑾娘管著家務,抽空寫信給遠在平陽和京城的諸位長輩報喜,徐二郎則總管起河州一些事務,若言可見的忙碌起來。
就在這種忙碌中,措不及防的,戰爭就開始了。
那是三月初的一個深夜,瑾娘和徐二郎已經歇下,青穗卻帶著墨河匆匆到了翠柏苑,喚醒了夫妻二人。
稍后,徐二郎從外邊進來,叮囑了瑾娘幾句,“這些時日好好在家里,幾個孩子也別讓出去了”然后抱了抱她,便離府而去。
夫妻二人早有默契,瑾娘自然曉得,這是要開戰了。
等了許久終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地,瑾娘心中雖然有些倉惶,但卻不再焦灼。她整個人迅速平靜下來,然后有條不紊的下了命令,“把長樂、小魚兒和榮哥兒都移到翠柏苑來。長樂和小魚兒住在右邊廂房,榮哥兒就住在三胞胎左側那間廂房。府里安排巡邏,每日三隊人馬,晝夜不息。從今日起,府里下人不能在單獨行動,一人的行蹤最起碼要有另一人知曉且陪同。再有府里每日進去的人員要嚴格檢查,買來的蔬菜瓜果等,也提前檢驗以防出問題……”
瑾娘這么安排,絕對是有道理的。長樂三人搬進來,是為了以防萬一,擔心有人狗急跳墻,在孩子身上下手;巡邏更是必不可少,最起碼可保證府里人員安全;至于最少兩人同行,一來安全系數更高,也可以減少通敵和做壞事的幾率;至于來往人員和購買的蔬菜瓜果要嚴格檢查,這更是應有之意。反正瑾娘能想到的,可以保證自家人安危,以免給徐二郎添的措施,她都一一吩咐下去。至于她沒想到的,只能等以后想起來了,或是被丫鬟們提醒了再去辦。總歸這條令一條條吩咐下去,府里人員全部行動起來。
知州府的下人本就比別處的人消息更靈通一些,府里的大人深夜離府,夫人隨后又下了這些命令,下人們幾乎都對即將發生的事兒有所猜測。
但還是那句話。
天塌了有高個頂著,他們老老實實的干活吃飯,不吃里扒外。想必即將到了危機關頭,大人也會盡力保住他們的性命。
抱著這種念頭,府里下人們當差的念頭更大了。他們精神頭高漲,還琢磨著立功的機會是不是到了?
這要是在府里發現了女干細,或是破壞了壞人的陰謀,再比如關鍵時候救了姑娘少爺們,那不是一步登天,以后就發達了么?
心里這么想著,下人們一顆心更加火熱了。
于是,不僅是長樂和小魚兒覺得時時刻刻有百八十雙眼睛盯著她們,就連榮哥兒,也覺得周圍的空氣比以往窒息一些,好像周圍藏了不少人,時刻注意他的動靜一樣。
說實話,這種類似被人監視的感覺并不舒坦,他們也第一時間向嬸嬸/娘親說了這情況。但是,當瑾娘詢問過究竟,把下人們的“一腔好心”說給幾人聽后,三人都閉了嘴。
關鍵時刻行關鍵之事,若是真有人計劃對他們不利,那有這么多“眼線”時刻盯著他們,未嘗不是件好事兒。最起碼會讓人沒有下手的機會,也會讓人投鼠忌器。
只要他們不被抓,就不會成為威脅爹爹/二叔的利器,那就比什么都好。
鑒于此,三人再不說什么了。之后即便在感覺不舒坦,也不過回自己房間獨自待一會兒冷靜冷靜。
如今情況危急,韃子的軍馬已動,河州過往也都是運糧草的車隊。
街上每時每刻都有一列車馬疾馳而過,大戰來臨,這些微末小事實在不足掛齒。
長樂幾人因為對戰爭一事早有預料,等事情真的爆發后,他們倒還鎮定,沒有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樣哭鬧不停。可反觀其余一些府邸,因為當家夫人先亂了手腳,因而底下人全亂了。
人心一亂,府里就出亂子,所以盜竊的、貪污的事情頻發,幾乎每日瑾娘都能聽到有人向衙門報案的事情發生。
更有甚者,一些官夫人還帶著家當,攜帶兒女,準備去離開河州,回娘家或者公婆居住的地方避難。也因此,每天出城的地方都要堵好久,因為城防官要檢查過往憑證和路引,很是耽擱時間,所以不管何時過去,城門口都排著看不見首尾的長隊。
瑾娘把這些事情當笑話聽,小魚兒和長樂聽了卻郁悶不已。兩人還和瑾娘抱怨說,“虧他們還是官員內眷,連他們都對自己的夫君沒信心,絲毫不顧及自己言行舉止帶來的后果。只一門心思想著自己的安危,想著盡快逃離這塊戰亂之地。他們做出了表率,城里的百姓看見他們都慌不擇路,他們不亂才難呢。”
長樂對這樣的舉動也很不贊成,但是,如是站在那些夫人的立場考慮一下,似乎他們的舉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她就嘆口氣說,“她們畏死,可做一個臨危逃亡的懦夫,真就比守在河州和這座城池共存亡更好么?”
長樂用心琢磨著,“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但是孩子豈不是就被教壞了?以后他們長大了會不會遇到點事,不想著勇往直前,努力尋求解決的辦法,而是竭盡全力逃開躲開,做一個擔不起重任,又懦弱不敢向前懦夫?”
瑾娘聞言,倒是頓了一頓稍后說長樂,“你說的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