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太對黃思瑤也挺關心,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和一個專業婦產科醫生,必須對黃思瑤也施加保護。她總是催促她出去走走,開車去深圳,開車回潮汕,去呼吸新鮮空氣。
這是因為黃思瑤習慣于安靜地坐在家里,要么心不在焉地看書,要么有氣無力地刺繡,幾乎不怎么出去。
黃思雅剛走就開始刮大風。博太對黃思瑤說:“干嗎不到林子里去散散步,到那個林場看守的房子后面看看風景?那兒的景致兒最好看了。您還可以采一些來放在你屋里,這里可不像城市里面,這里隨便你摘。”
黃思瑤聽懂了她話中的好意,再怎么著也不能老這樣自尋煩惱不是?春天回來了。
還有那個獵場看守,他消瘦的身體就像一朵花中,半隱半現的孤獨的花蕊!在難言的壓抑中黃思瑤把他給忘了。可現在她心里又有什么被喚醒了。
她比以前壯實了,更能走了。樹林子里的風不會像農場里面的風那樣橫掃一切,令她疲于應付。她想忘卻,忘卻這世界和所有那些可怕的行尸走肉!
一陣風吹過,天上終于灑下一片陽光,照亮了荔枝林下的小草,亮晶晶、綠油油的。
樹林里一片寂靜,靜得不能再靜了,但一有風刮過,就會透進一縷縷陽光來
她站起來,身子有點僵直,掐了幾朵野花后才離開。她不喜歡掐花,可她又特別想帶上一兩朵走。她得回洋房,進到大墻里去。她開始恨這棟房子,特別恨它那厚重的圍墻。可人需要墻,在這樣起風的日子里。
進家后張海飛問她:“去哪兒了?”
“穿過了整個林子!看,這些野花多可愛呀!簡直無法想象它們是從地里長出來的!”
“沒空氣和陽光它們也長不出來的。”張海飛說。
“反正是先在土里成形的。”她立即反駁說,出口之快令她自己都有點驚訝了。
第二天她又到林子里去了。這次她走的是一條蜿蜒而上的寬闊馬道,穿過荔枝林,來到一口泉眼。泉眼周圍鋪著鵝卵石。
多么清冽的泉水!真好啊!毫無疑問這些新的鵝卵石是那個李光輔鋪的。黃思瑤能聽到這涓涓細流順山而下時發出的微弱叮咚聲。如同水做的鈴鐺一樣清脆。這口泉井一定是幾百年來人們飲水的地方,不過現在人們不來這里汲水了。這小小的空地綠草茵茵,但也陰森可怕。
她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走著走著,她聽到右邊不遠處有敲打聲,就站住諦聽。是錘子的聲音還是啄木鳥在啄木?肯定是錘子在敲打什么。
她繼續走著,聽著。然后她發現前面有一條窄徑,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但她感到這路一直有人在走。于是她冒險走上了這條路。她沿著路越往前走,那錘子的敲打聲就越近。在這寂靜的林子里,風聲遮不住錘子的聲音,因為即使有風樹林里也是安靜的。
她看到了一片秘密的小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用沒加工的木頭搭起的小木屋。她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她意識到這個安靜的地方是用來養走地雞的。她作為女主人都不知道。那林場看守穿著T恤,跪在地上敲打著什么。狗見來了人就狂叫著跑過來。看守猛然抬起頭,看到了她,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詫。
他直起身向她打招呼,默默地看著她腳步無力地走過來。他不喜歡別人侵犯他的領地,因為他把孤獨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
“我是想知道這敲打聲是怎么回事。”她邊說邊喘著,打圓場道。而且由于他的眼睛直視著她,她覺得有點害怕。
“我正給小雞們們準備籠子。”他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說。
她聽了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感到虛弱。
“我想坐會兒。”她說。
“來,屋里坐唄。”說著他在前面帶她進屋,扒開一些木頭什么的物件,拉出一把椅子。
而他則在外面繼續敲打著。她其實并不想固定地坐在里面,而是更想在門邊看他干活,可既然是受到了照顧,也就只好服從了。
屋里還擺列著工具,沒窗戶,光線是通過敞開的門透進來的。這里雜亂無章,但也是個小小的避難所。
她傾聽著那個男人用錘子敲打的聲音,從錘聲中聽得出來他并不快活,他有些壓抑,因為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地盤,而且是個危險的人,一個女人!他已經到了一種極其需要孤獨的地步,可又沒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孤獨。他是個雇工,雇他的人都是他的主子。
他是個不想再和女人接觸的人。他懼怕接觸,因為過去的接觸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創傷。他感到如果他不能獨處,如果別人不讓他獨處,他會死掉。他已經徹底避開了這個世界,他最后的藏身之處就是這林子,把自己隱在林子里!
黃思瑤還是覺得屋子里有些悶。于是她坐到門道里的凳子上去,看著那男人干活兒。他似乎沒注意到她,但知道她在邊上看著。可他還是繼續干活,似乎是全神貫注。他那條狗就蹲在他旁邊,監視著這可疑的周邊世界。
這個身材頎長的男人沉默寡言,但干起活來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就把雞籠子做好了。他一直沒有表現出自己意識到有個女人在旁邊。
黃思瑤于是盯著他看起來。她曾經看到過如此孤獨的他,那次他裸著身子,而這次的孤獨則是穿著衣服的。孤獨,聚精會神,就像一個忙著干什么的動物那樣,躲避著人與人的接觸,獨自思考著。即便是現在,他也在沉默耐心地躲避著她。
男人本是缺乏耐心、激情澎湃的,可這個人竟是這樣沉靜,有著無限的耐心,這一點觸動了她的內心深處。她看出來了,從他低垂的頭顱、靈活但沉穩的手臂、彎曲著的瘦弱而敏感的腰肢,看出了他的耐心和內斂。她能感覺出來,這個人過去的經歷一定比自己的要復雜,復雜得多,或許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這讓她松了口氣,幾乎覺得自己用不著為今天冒犯他而負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