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將軍很不情愿地退了出去,牢門在他身后被關上了,他最多一個月下地牢一次,還得拉上七八個營地里的哨兵一起。此刻,他看著蜿蜒的監牢地道,感覺膝蓋變成了水。
嬰之白仔細打量眼前的奴隸,可她就像完全沒看到他一樣。奴隸走到床邊,抱起死氣沉沉的少年,放在地上早已鋪好的臟兮兮的破布上。她拾掇起石床上那層吸收了排泄物的稻草,熟練地捆成一束丟在房角,再鋪上一層干凈的草。
她又重新把少年抱到床上,從木盒里取出一塊布和一罐水,以及一碗黏糊糊的粥。她伸手解開少年的褲帶,這時少年才有了一絲動靜,他雙手微微掙扎了下,仿佛想把奴隸推開。
“我說了很多次了,”奴隸低聲說,“不清理掉的話你的皮膚會爛掉。”
“我本來就要死了,別管我。”少年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奴隸沒有回答,用濕布仔細擦拭少年的下半身,并且從懷里取出一根針扎破他小腿上一個凸起的紫色瘤狀物,暗紅色的血塊滴在地上。她幫他清洗干凈,穿上一條備用褲子,然后一勺勺地喂他吃粥。少年不再掙扎,順從地吞咽著。
嬰之白看著這兩個人似乎入了迷,倒是奴隸先開了口,她頭也不抬地問,“你是誰?來找我干什么?”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深處,有個奇妙的體驗,在這里一切身份,地位,權利,榮耀都被黑暗吞噬。嬰之白忽然感到一陣無助和恐慌,他也不過是個伏在某種大而可畏力量下的活物,再顯赫的功勛,再鋒利的寶劍都在這被廢棄的宇宙隔絕之處,成為一堆糞土。
“我需要看一下你的隱底蓮戳記。”
奴隸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接著她繼續喂粥,少年這回咽得挺快。那碗粥見底之后,奴隸把少年安頓好,終于來到了嬰之白面前。
現在他終于能清清楚楚看見她了。真是奇怪,四個火把插在墻壁上,怎么之前好像她的臉總是籠罩在淡淡的薄暮中,總是看不真切。
她的臉上好幾處都蹭破了皮,已經在結痂。威盛凱人從來不給女奴隸剃頭,因為遇到美貌的還能賣個好價錢。可是眼前這位頭發和眉毛剃個精光。臉瘦的只有巴掌大,五官線條不太柔和,灰色的眼睛倒是挺漂亮,可是瞳孔總像隔著一層水霧,叫人從里面看不出她的想法。另外,鼻梁太挺,嘴唇太干,皮膚太白,完全不是威盛凱人喜歡的女人類型。
何況她還是隱底蓮的賤奴,別說是女人了,連人都不配當。這片大陸上有七個強大的國家,其中屬大威盛凱帝國國力最為雄厚,國土面積占據整個陸地的五分之一。除了這七國,還有其他一些小城邦,七國人一向看不起他們,輕蔑地稱他們為“余邦國”,就連他們的王都要低人一等,只能和七國的臣子坐在一起。
隱底蓮在上古語言中是“被神厭惡的人”,他們不屬于任何國家或者城邦,據說混沌時期,神滅了他們的國家,燒著硫磺的火從天上降下來,燒死了所有的隱底蓮人。但是專門和神對著干的惡魔,救下了幾個隱底蓮人。惡魔在他們身上灌注了邪惡,所以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戳記。無數個世代過去了,隱底蓮人據說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大多死得凄慘孤獨,活著沒人理,死了也沒人埋。
現在很難再看到一個隱底蓮奴隸,他們那匪夷所思的祖宗和不可思議的邪惡戳記使他們就像活化石一樣極其稀少,沒有人不知道隱底蓮的傳說,但是沒人見過他們。
難怪皇帝對這個奴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嬰之白想,她看著就和別人不一樣。雖然賽瑟皇帝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整個威盛凱把他看做神的化身,別人對隱底蓮的邪惡戳記避之不及,皇帝則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憑著嬰之白對皇帝的了解,他對她感興趣,恐怕還有另有隱情。
“你叫什么名字?”奴隸問,“我叫隱心眉。”
“嬰之白。”
“沒人想看隱底蓮的戳記。”
“這是賽瑟皇帝的旨意。”
“你是皇帝的臣子?”
“鴿籠隊長,”嬰之白對她粗魯的語氣不耐煩,“時間緊迫,我需要看你的戳記。”
隱心眉皺起了眉頭,她上下打量嬰之白,他看起來非常年輕,比床上的少年略微成熟。他皮膚黝黑,非常英俊,不像大多數荒淫的威盛凱軍人,嬰之白像愛惜羽毛一樣愛惜自己的名聲,他從不逛妓院也很少喝酒,密密層層睫毛下的黑眼睛異常理智。
嬰之白被隱心眉的沉默激怒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少這樣了。床上的少年坐了起來,他睜著一雙大大的銀白色,目光空洞地望向他們倆,嬰之白這才意識到這僵尸般的人還是個瞎子。
一股莫名其妙的火席卷而來,嬰之白猛地伸手揪住隱心眉的衣領,把她拽到自己跟前。突然一聲尖叫襲來。
“以多撒!”
嬰之白腦子一驚,思維短暫停頓,等他回神過來隱心眉已經擒住了他的手腕,她中指上的指甲尖抵住他的動脈。床上的少年喘著氣,上半身倒在地上,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嬰之白。
“隊長,你聽好了,”隱心眉惡狠狠地掐著他的動脈,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嬰之白竟然掙脫不開,“我勸你好好考慮你的處境,你正在和一個隱底蓮奴隸以及紫云花病人共處一室,你的勛章和皇帝在這個地方不管用。等我用指尖劃破你的皮膚,你猜你是被惡魔戳記燒死還是因感染紫云花毒血管爆裂而死?”
隱心眉做好了準備,沒想到對方卻率先松了手,客客氣氣地說,“我想我忽略了一些事,不過”,嬰之白誠懇地說,“我真的需要親自驗查你的戳記,我不想像個酒鬼一樣撕裂女人的衣服,即使,恩,即使你是隱底蓮人。”
他這番話起了作用,他看得出她在猶豫,于是他進一步補充,指著石床上的少年對隱心眉說,“我向你保證,我可以說服皇帝,給閃密爾王子自由。”
一陣死寂,隱心眉似乎被打敗了,她低聲說,“我本來打算照顧閃密爾直到他死,”她看著那少年,神情愧疚,“這樣就算之后,我要被張將軍隨便丟進一間牢籠當午餐,也沒什么遺憾了。”
“那是你自作聰明,”閃密爾冷漠地說,“我不需要你照顧,我說過這樣的屈辱地茍活,我情愿現在就死。”
隱心眉看著嬰之白的眼睛,他眼里的光讓她覺得他值得信賴,他明白她的擔憂,再次作保。
“我向你發誓,我一定做到。”
隱心眉站起身,解開衣襟,她指縫骯臟的雙手上全是凍瘡,費力地解開胸前的扣子。那一瞬間,嬰之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有一種拔腿跑掉的沖動。
終于,她敞開了胸襟,嬰之白此刻恨不得瞎眼的是他自己,在那高聳的冰雪白和珊瑚紅之間,一個丑陋的印記正猙獰地看著他,他越看那個印記,就越感覺得到那邪惡。那一刻,火把似乎都熄滅了,惡魔在他周圍狂笑。
事后回想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像個女人一樣尖叫著逃跑,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朝那個印記走過去。當他的右手放在那印記上,仿佛有火在他的手掌上燃燒,極其刺痛。
嬰之白怕得要死,卻沒辦法把手拿開,他也根本不敢抬頭看隱心蓮的臉。
一陣歇斯底里的狂叫傳來,緊跟著是似曾相識的撞擊聲。
“是張將軍,”隱心眉退后一步,重新扣上扣子,“他被籠子里的東西吃掉了。”
嬰之白仿佛從深水里爬上來,輕輕喘了口氣。
“收拾行李,我要帶你們離開這里,”他躲避著隱心眉的目光,“……如果你們有行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