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亂局,其實說簡單也是簡單,說白了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換成了那些當局者就顯得撲朔迷離起來,任何一個厲害的謀士都想不明白好好的為何會是這樣,即便是大宋自己這邊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而策劃這一切的人,正坐在一間涼亭內,喝著楊梅湯吃著燉肉,說著一些傳出去就會讓守舊派高呼“國將不國”的話。
“今天呢,首先慶祝遼國皇帝陛下正式成為青龍苑的會員。”小宋舉起酒:“不過遼國皇帝如今身體不適,只能以湯代酒了。”
佛寶奴眨著眼睛,表情中全是迷茫,渾然不知小宋說的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只是知道自己被莫名其妙的拉到了一個奇怪的組織里,然后這個組織名叫青龍苑而已。
“好了,我知道遼國皇帝陛下還不知道青龍苑是什么,不過沒關系。”
小宋朝趙性一仰腦袋:“章程。”
趙性笑盈盈的從懷里將青龍苑的章程遞到了佛寶奴手上,她接過之后看著這份裝訂精美的章程書,那綢布封面、那金絲封邊,倒真的是好看的緊。特別是上頭的五色神龍,五德俱全。
翻看章程的第一頁,上頭就寫著三句話,這三句話生生把佛寶奴給看驚呆了。
“國家事業至高無上、律法法規至高無上、人民權益至高無上。”佛寶奴愕然的抬起頭:“這是個啥!”
“青龍苑章程啊。”趙性不耐煩的擺擺手:“你看就是了。”
作為一個從小沉浸在皇權至高無上、皇帝至高無上這種文化氛圍中的人,第一次看到青龍苑守則的時候,佛寶奴真的是被惡心的無以復加,她很難理解趙性怎么能夠接受這個東西甚至以此沾沾自喜。
不過隨著她繼續往后看的時候,里頭那些為了未來所描繪出的巨大餡餅卻讓她陷入了沉思和向往。
畢竟誰又能拒絕千年之后仍然被廣袤天地之下的人共稱一聲天下智者呢,又有誰能拒絕在千秋百代之后仍能被莘莘學子跪拜,甚至在書院之前佇立雕像。
那是何等的偉岸又是何等的英姿!
古往今來皇帝多了,大大小小數百個,但時至今日又有幾人能如青山常駐,那一聲聲萬歲也不過就是在感嘆秦時明月漢時關才能想到的聲聲猿啼。
有意思起來了,佛寶奴仔細閱讀完章程之后,放下手中的冊子,抬起眼睛看著趙性和。
“你們要將我拉入伙?那你們有沒有想過,若是有朝一日,我們塵歸塵土歸土,后代子孫仍能按照這個章程走下去?說到底還不是要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小宋沉思片刻:“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但現在想想趁著還年輕,時間還很充裕,這些問題等老了之后再考慮吧。”
佛寶奴對這樣不負責任的答案顯然表示出了不滿:“好,那我再問你,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背棄章程,那又會有何種懲罰?難不成只是為了一句天打雷劈?那天打雷劈若是真的有用。!蒼天何以留你到今日?”
趙性聽完笑得直拍大腿,而小宋卻被說的無言以對,小虎牙到底是小虎牙,平時就算再怎么憨,內核卻仍是那個百無禁忌的遼國皇帝,看待問題的角度的確是跟常人不同。
“倚靠人性來束縛,這等事未免太過于天真,也許你們是君子,但架不住世上終有小人。就如門前那道籬笆墻,防備的也只是那知禮節者,而那逾墻者卻始終逾墻,這墻在那等人面前也不過就是形同虛設。”
看,小宋就知道能當皇帝的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笨逼,佛寶奴、趙性都是如此,想來金國皇帝、草原皇帝也不會例外。
這一番問題擺在面前,尖銳而敏感,但卻無法回避。青龍苑即便是被說的天上有地下無,但終歸防不住那些個騎墻著的來回翻越。
也許如今能有強權以克之,有聚天下靈氣的、有大宋中興之主趙性也有遼國雄起之君耶律佛寶奴。在這樣的力量面前,任何人也不會有什么動作,因為拼不過。
可有朝一日一代新人換舊人了呢?世上無有恒強也無恒弱,當這個平衡一旦被打破了,這天下又該如何?
這個問題現在似乎無解,小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現在走人民民主專政那還不是死路一條么。
“別管那么多,先入會再說。”小宋一撩袖子:“你問這些個七七八八的,又有什么用。”
小宋開始耍賴,佛寶奴卻只是輕笑一聲,將章程扔到了桌上:“說服我。”
“老子……”
本以為這番會很輕松,但卻沒想到本應該給自己面子的佛寶奴卻是一塊巨難啃的骨頭,難忽悠的程度要比趙性高太多了,趙性當時可是一忽悠就瘸,一哄就上鉤。
而此刻趙性在旁邊笑,他一邊笑還一邊說:“你真當天下人都像朕這般好相處?你說什么便是什么?人家好歹是一國正主,朕當年步步危機,而她可是步步為營。你死了這條心。”
小宋有些難堪,這狗女人在外頭落自己面子,這真的是要命的,但他又不好說什么,畢竟這東西本身就比較超前而且非常具有實驗性,成不成不好說,未來也不好估計,佛寶奴的擔心并不為過。
“若是讓我來講。”佛寶奴沉思片刻說道:“我一直倒是有個構思。”
“你說。”小宋拿起筆來:“我來記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收獲。”
佛寶奴清了清嗓子:“你之前與我講的宋遼合一的事情,我仔細想過,三五代之內恐怕卻是不行,你畢竟低估了子孫后代對權這個字的貪念。”
“嗯……”小宋默默點頭:“你繼續說。”
“那既然宋遼不可開戰,那這權力如何交替又該如何轉交,若是宋強遼弱該是如何,遼強宋弱又該如何?你就如現在說來,這宋遼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凈,皇權內斗、宗族廝殺、派系抗衡屢見不鮮,那若是想不造殺孽而成事,那事成之后又該如何?契丹人該如何、漢人該如何,契丹的官員貴族與漢人的官員貴族又該是如何?那還不是日日打夜夜打時時刻刻打。打到國破山河碎,一統山河之后緊接著不又是一場軍閥混戰,最后不還是一分為二、為三、為四?大秦如何?大唐又如何?”
小宋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的有些發蒙,看的出來佛寶奴是真正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的,但她最終否定的原因就包含在了這里頭,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她絕對不會同意成為青龍苑的一員。
是啊,這些問題必然要面對,這需要一場曠日持久的變革,而既是變革哪里有不死人的呢,真正想要一統山河最快捷的辦法就是武力征服,但是武力征服的后遺癥可以延綿上千年。
可不武力征服,那這一刀子該捅到什么地方去呢?
若是有人必須要死,那這個人又該是誰?是宋遼的皇帝?還是?
小宋將這些問題記錄下來,合上本子表情變得不好看了起來,然后背著手走出了小院里,一言未發。
“完了,你把你男人弄生氣了。”
“他若是這么小氣,哪里配當我的男人。”
佛寶奴哼了一聲,也跟著走了出去,只留下趙性坐在那拽下雞腿放在嘴里,吃掉一半才自言自語道:“人嘛,傻點不好么,非要那么聰明干什么。”
一直到晚上,小宋才悶悶不樂的躺到了床上,屋里沒點燈,門口也掛上了免戰牌……
但就在他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明月光時,木頭門吱嘎一聲被打了開來。
聽到腳步聲,他就知道是誰來了。
“不是掛了免戰牌嘛,今天真沒心情啊。”
佛寶奴不管那些,只是把他往里頭趕了趕,坐到了床邊拽過宋狗的胳膊,側躺了下來。
小宋順手把另外一只胳膊搭在她已經很明顯的肚子上輕輕摸著。
“生氣了?”佛寶奴小聲問道:“但這個問題我真的想了很久。”
“哪那么容易生氣,就是有些事現在想來,真的很麻煩。”小宋把鼻子埋在佛寶奴的頭發里:“總歸要犧牲一方,皇權或者是改革者。在我的認知里,如果要完成一次是巨大的社會變革,那么把皇帝送上斷頭臺是最快也最好的方法,讓所有人都見證皇權被踐踏在地上,誰都能上來踩一腳。”
“嗯,古往今來戰敗之國的國君都會被羞辱,也是如此道理。”佛寶奴小聲說道:“你所謂的改革本就是與皇帝這兩個字有所沖突,不可調和。你該如何?是像商鞅一般變法大成之后被車裂于市,亦或者像是王莽一般死于亂軍?”
一邊是歷經數千年的皇權,一邊是代表著改革的,兩者理論上是難以共存的,這就是這個階段最大麻煩。不管是法國大革命的40萬人被判決行刑,還是十月革命的屠戮殆盡,亦或者是清朝末年對革命黨的趕盡殺絕,理論上就是這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嘛。
“我看你給我的那個破資本論,我就有個問題問你,當所有的外部矛盾都解決之后,該會是如何?”佛寶奴好奇的問道:“你死我亡嗎?我是皇帝啊,即便是我不想當這個皇帝,我下面也會有數以十萬記的保皇黨讓我繼續當這個皇帝。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拋開一切而言,我畢竟是懷了你孩子的女人。”
小宋長出一口氣,抱緊了佛寶奴:“睡覺,明天留著精神干草原。”
“逃避很有用,可是一直逃避也是沒有用處。”
“嗯。”
小宋被佛寶奴給教育了,這也讓他不得不第一次開始重視起這個問題來,照辦未來的章程恐怕是不行,因為生產力、因為生產關系還有就是因為時代本身的開化程度還遠遠沒有達到那個地步。
那現在該怎么辦?小宋不是全知全能,他知道或許是時候調整政策方針來避免矛盾爆發了,但他卻不知道該把政策調整到哪個方向去。
“從底下入手吧。”佛寶奴轉過身來,看著的眼睛:“把百姓的問題解決。”
“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們還年輕呀。”佛寶奴笑了起來:“睡!”
“睡睡睡!”
第二天一早,小宋感覺自己的手都快壞死了,但看到佛寶奴還在沉睡,他倒也是沒有驚擾,只是默默的抽出麻木的胳膊從床上下來,趴在二樓的窗口看著樓下。
他一眼就看到趙性在那教自己的崽打太祖長拳,小兔崽子吃不消扎馬步,趙性就罵罵咧咧的訓斥他,說什么作為大宋皇族如此文弱,那跟你那個不成器的爹爹有何區別之類的話來。
小宋對這種話早就免疫了,不過看到自家的娃被人如此折騰,心里還是很不爽的,然后他就下了樓以比試之名跟趙性約了架。
作為擅長八極拳、炮拳、通背拳的,出手自是剛猛,雖然趙性也不弱,但卻還是被小宋按在地上摩擦了一番。
“狗東西,有脾氣就找朕的麻煩是吧。”趙性甩了甩被頂肘打得發麻的手臂:“那可別怪朕不客氣了。”
說完他重整旗鼓就要再來,可偏偏這時,小魚匆忙的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官家,宋大人。草原來了大隊使節,正在會見雍州刺史夏竦。”
“大隊使節?”趙性看了一眼:“還有這事?哪里來的使節?”
“應是本就從草原出發的使節,遭遇變故之后,登門質問,看上去使節隊伍非常龐大而且似乎還帶了許多禮物。”
趙性看了看小宋,而小宋卻是一臉沉默:“和親的。”
“跟誰和親?你?”
“你有病啊,我有什么資格被和親。”小宋啐了一口:“來這里,當然就是打算等你過來之后,向金鈴兒和親啊!她現在名義上是個寡婦!”
趙性一拍腦袋:“那怎么辦?”
“你也是個成熟的皇帝了。”小宋擺手道:“要學會獨聽獨斷獨行。”
“嗯?”趙性看著他:“你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