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是春意正濃。
薄霧蒙住了淮安,天蒙蒙亮了,日月間生了一道界,半面光暗,仿佛日月同輝,很動人的景,沈知鶴支頤,盯著小窗外那株垂柳,為風舞出個極美的態。
蒹葭院內人來來往往,搬動著行李,甚是忙碌。
鶯兒細細將日用的首飾與衣物整理好,雖然沈知鶴吩咐過不必帶太多,可也裝滿了兩只梨木箱子的細軟。
“夫人,整理好了。”她走至窗前,恭敬道。
絲絲和風從并未關緊的軒榥中拂入院室,只將羅帷上下垂的駝色流蘇吹得擺動。
沈知鶴睜開半闔著的眼,她一身簡便行裝,只挽了個朝天髻,鬢角插了一瓣玉梨花,一副不經意的模樣,給了個眼神:“王婆在哪?喚她來。”
鶯兒點頭,出去尋人了。
不多時,她引著王婆碎步而來,王婆垂眸福身:“夫人安。”
“不必多禮。”沈知鶴轉了一圈兒手上的翠玉鐲子,覷她,“我入門不久,不懂祭祖的規矩,王婆能否為我講講?”
“自是可以。”
婆緊盯著地上,腰身始終比座上人低一寸,極恪守規矩:
“孟家祖祠在洛陽,以往也無需這般興師動眾,只是今年恰逢新祠建成,少爺也娶了您,按規矩,是要回洛陽祭祖上牒的。”
初晨日光落在綴著金線的氍毹上,空中漂浮的塵埃卻叫沈知鶴瞧不太真切,她撩了撩發:“可有甚么需要特別注意的規矩?”
“旁的都沒甚么特別,只一樣,”王婆語氣一頓,“孟家祖規,清明祭祖,沐浴齋戒,夫妻不同房。”
沈知鶴稔眉目。
旁人都不知這成親一月有余,孟靖懷從來都是在外榻上和衣而眠的。
“我記住了。”
王婆又福了個身,外頭似有人喚她,便抬腳匆匆出去了。
“這王婆一舉一動都跟刻出來似的,木頭人。”鶯兒見她出去,方才出聲。
沈知鶴呷了口溫茶,遞給她:“這王婆這些日子在院里只訓丫鬟,倒也沒甚異動。”
鶯兒稱是:“您放心,隨著夫人陪嫁而來的那個媵侍李氏盯著她呢。”
抬首露一截香頸在外遭風瑟瑟,沈知鶴就窗瞧著外院忙碌,閣內無人,她落了窗紗,方才暗將緊貼里衣的紙箋抽出。
“那李氏如何?”
刺挑燈花,沈知鶴松臂遞去,燭火頃刻便吐出火舌融了那紙箋。
“是個沉穩的,”鶯兒揮手散去煙霧,著松香燎了一燎,“只是那季氏爭強好勝,不堪重用,奴婢已經打發她離遠伺候了。”
“仔細盯著點。”沈知鶴眼底清明。
鶯兒應是。
待銅漏翻覆千百回,田田玉環砸向漏壺,沈知鶴起身,攙著鶯兒的手:“走吧。”
素霜沾階沉沉,登時鋪成一徑深淺的印子。
孟府前,一溜馬車已準備就緒,孟靖懷正站在府門前階上,身旁白釉盆內是新栽的海棠,正看著小廝搬運細軟。
沈知鶴默聲,至他身側站定。
“收拾好了?”孟靖懷斂眸瞧她,目光落在她鬢角那瓣玉梨花上,“身子好全了嗎?”
沈知鶴“嗯”了一聲,猶豫半響,終還是抬手拂去他肩邊沾的那粉白嬌嫩的花瓣。
“此去六日,皇上已允我休沐。”孟靖懷昂首緩聲,語意隱于杳冥幽渺,“還得謝你父親允假。”
“舉家祭祖,本是常理之事,何須言謝。”沈知鶴只覺他眸光深邃,側眸,望向街外。
孟靖懷負手,還欲說些什么,二人只聽后頭腳步重重,回頭望去,原是孟老將軍與老夫人已準備妥當。
一行人浩浩蕩蕩,引來百姓側目。
“請母親安。”沈知鶴穩穩屈膝行禮,耳邊珠玉相碰激起一陣琳瑯。
孟老夫人一身素凈,指腹撥動著一百零八顆成串,開過光的佛珠,半個眼神都不予她:“起來吧。”
“路程遙遠,都上馬車罷。”孟老將軍篤然沉聲,瞥了孟靖懷一眼,便獨自一人去最前的馬上騎了。
知命之年,仍身手矯健。
孟老夫人移步,沈知鶴上前想攙扶,卻只觸及她拂過的衣袖,沈知鶴容色不改,仍是恭敬狀,跟在老夫人后頭,伺候她上了老將軍身后的馬車,方才走到后面那輛上。
鶯兒扶了轎凳,沈知鶴蹭了墊沿猛地腳底一滑,她一瞬閉了眼,卻只感覺腰上多了力,一抬眼,是孟靖懷放大的俊顏。
“小心。”孟靖懷將她扶到內座坐下,指腹在她腰間凸起的繡紋上蹭過。
沈知鶴雙頰紅紅,微抿了抿唇。
鶯兒搬離了那轎凳,替他們二人放下車簾,自覺坐在外頭,瞬間隔離了旁人的視線。
“此去洛陽,你身子若有不適,不要強忍著。”
孟靖懷輕咳一聲,在她一丈處落座,眸光澄澈,方才撫過她腰間的手掌張合,斂去的,是被戳中心事的稚子燥。
沈知鶴應了一聲。
只聽外面喧囂,馬車啟程了。
“你為何不騎馬?”沈知鶴低聲,隔窗搖影,暖光透過窗紗映在人面上柔化人眼眉,迷離星子,頓入深眸。
孟靖懷喉結滾過兩遭,滿心都掛在身邊人上,話里便摻了幾絲風月味:“路途遙遠,怕你不適。”
沈知鶴眉睫相抵,沉默。
她掃了眼馬車內裝飾,坐墊上繡鴛鴦,是最柔軟的鵝毛制成。
車輪滾滾朝城外而去,沈知鶴掀起馬車簾子的一角,簾上掛著的福鈴相碰作響,惹來街上百姓相望,有些無趣,便放下了簾子。
“洛陽宅子沒有淮安這般繁華,”孟靖懷神情清冷,只是眼角眉梢明顯軟化了幾分,“你莫介意。”
沈知鶴抬了廣袖撫平鬢邊碎發,無意睨眼身側:“你知道,我也不是嬌生慣養起來的人。”
孟靖懷蹙眉默默。
是他多言了。
穿過鬧市喧囂,馬車到了郊外,明顯顛簸了起來。
沈知鶴柳眉微蹙,她本就容易暈馬車,再加上病愈不久,如今只覺頭昏腦漲,她暗暗壓下不適感,垂眸。
耳邊只傳來窸窣聲,片刻,淮橘的香味便入了她的鼻尖。
沈知鶴抬眼,入目是剝好的淮橘肉,孟靖懷神情淡然舉到她跟前,見她眼底訝異,只拉過沈知鶴的手,塞進她掌中,移開目光:
“聞著這個會好些。”
“你怎知……”沈知鶴怔怔,看著孟靖懷的側顏。
孟靖懷神容不動,周身清冷萬古,吐詞卻極溫,似凍層下汩汩的活水,又摻雜涌動卻困頓的無奈:“阿鶴……是你一直在躲我。”
沈知鶴沒有回他,掰了一瓣入口,酸甜壓下了胃部的漲感,輕輕舒了口氣。
孟靖懷耳聞和余光都是沈知鶴的聲和影。
他看不見的是,沈知鶴垂眸掩的是眸中閃過的歡喜色,那明明勝過人間星火,卻只在對上孟靖懷明凈漆眸璨然的時候轉瞬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