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我父女半載未見,我就這么讓你懼怕嗎?”
沈丞相瞥見跪于足下的沈知鶴,眼里毫不掩飾地泛著冷意,開腔是問,卻震得沈知鶴心膽一顫。
余溫開散的夕陽流淌過碧瓦飛甍,日復一日,在這天地間又走過了一趟。
日落晚風涼,終于有風聲糅雜著隱蔽暖閣的靜默,吹散了閣內的絲絲燥熱,將那些個青石磚降下溫來。
“女兒對您是敬畏,并非懼怕。”
沈知鶴規規矩矩行著跪禮,壓下心底的思緒,再抬眸,已將純良和惶惶都盡數堆在眉目間,只叫人生憐。
可沈丞相只瞧了他一眼,便繞過她走向正座,微微躬身作揖,半斂著眼皮:“臣請四皇子安。”
他沉聲落地,一字一字念地極緩。
“丞相不必多禮。”魏驚祁頷首,面上到底帶了幾分恭敬。
沈丞相挺起身子,在一側入座,而后望向仍舊保持著行禮狀的沈知鶴,眸影沉沉,鑲滾的廣袖下露出指尖一點,端著一派清華恒赫:
“起來罷,總是一副嬌弱的樣兒。”
西窗里照進些赤金影兒,柔柔裹了沈知鶴周身,鶯鶯地抬起一張窄臉兒來,楚波是盈盈秋水,顰損是淡淡春山,她應聲起來,挨著一旁的圓凳,照著規矩只坐了一半。
在自己這個父親面前,是一絲錯也不能出的。
“阿鶴這也非嬌弱,姑娘家家的,這副模樣才讓人憐惜。”魏驚祁溫言細語,觀不出心思。
沈丞相偏首,望著魏驚祁,沉聲:“皇子說得是。”
沈知鶴一把柔骨撐出十足十的自持來,口中話語隨著氣息蹦出,對魏驚祁滾燙的視線視若無睹。
她翠顰斂著霧靄,秋波里蘊著春水一灣,只將洶涌皆安作靜謐:“不知父親此番動作召我歸來,所為何事?”
沈丞相身子挺得直直地,掀起眼皮望她,那目光深深,沈知鶴太過熟稔,是暴風雨的前奏:
“你成親至今,有半載了吧?”
一顆心落到實處,沈知鶴只暗嘆一句果然,她僵著玉頸,今日只舒了個高髻,并未戴冠,卻依然覺著沉悶又壓抑。
可她已不是那個覓春風的嬌嬌,早已過了韶華追溯的疏狂。
失態的那次,是她人生中唯一一回教訓。
琉璃擲碎,鏡花水月,勘破情海風月,后果被刻在了骨子里,如今不敢多一句恣意。
“是。”沈知鶴垂眸,捏緊了手中的帕。
“掌家權握不到實處,肚子也沒有動靜,不過也算你聰明,”沈丞相不動聲色,將話鋒一轉,“好歹救夫博得個名聲,不虧。”
沈知鶴指尖發涼,不知名的思緒剎那間涌上鋪滿了·胸·腔,她將嘲意盡數順著喉嚨咽下,再啟唇已是輕聲婉調:“女兒只是遵了您的教誨。”
“我教你什么了?”沈丞相抬袖便是攏過春秋,瞥她一眼,開腔吐字清晰,“是你自個兒求的簽,是差了些運氣,只得了下下。”
外頭的天兒開始晦暗,映在暖閣內不語的兩個人心尖眼底,都暗暗翻騰。
魏驚祁舉扇,到底是將自己快要破裂的神情掩去。
明明是七月的炎夏,有細微的風順著縫隙入內妄圖掠過沈知鶴裙擺,卻泛不起一絲漣漪。
她闔眸,只覺這絲絲微風竟是比凜冽還冰冷:
“是女兒失言了。”
沈知鶴渾身像是碎冰搗碎裁鑄,身側隨之而來的檀音更是讓自己覺得霜天萬里融不進去暖她的·骨·血。
“覺著委屈?”沈丞相掃過她的腹部,面色無波,移開了視線,“如今不也安康了?”
沈知鶴將字句都收入耳中,咽進肚里,仔細咀嚼,把所有的不是都壓在自己的纖瘦身骨上——
可她最后只覺嘲諷與荒唐,天底下有哪個父親,諸事過后只輕描淡寫一句安虞?
可沈知鶴沒有反駁,只是黔首,是刻在骨子里的卑和順從。
但被踩著脊梁骨久了,也會有私心的罷了。
沈知鶴將所有神情盡數斂去,任由十六道絲在心尖的結算繞成蛹:“謝父親關懷。”
“丞相,”魏驚祁喉間梗塞漸漸消散,他開腔,側眸望著沈丞相,“您夫人可有大礙?”
“折騰了一日,算是穩了下來。”沈丞相收回眸底的鋒利,作了恭順的樣兒,“還得多謝您尋來的神醫。”
“何須言謝,丞相也幫了我不少。”魏驚祁收了玉扇,眸色流轉,落下話音。
他視線掃過那頭的沈知鶴,暗暗帶著慰撫的意兒。
沈知鶴未被束起的碎發掃著臉頰又是一陣·癢,掌心蒙一層薄薄汗意,她轉頭望向自己那父親:“嫡母為何突發惡疾?收到信時,女兒好生心驚。”
“你嫡母這些年病情反復,入夏染風寒,病得更重了。”沈丞相難得正眼瞧她,“也就你出嫁時強撐了回。”
“嫡母恩情,女兒緊記于心。”沈知鶴落音很輕,像融雪的春·水,一點點,一寸寸,消融化水。
她當年被接回時,幾乎是整個淮安的笑柄,本是公認情深,連個媵妾都沒有的丞相,他的正妻姜氏卻欣然應允了將自己這個外室私生女記在嫡系名下。
連姜氏本家,顯赫的伯爵府都覺得荒唐。
嫡母姜氏卻像是將對自己戰·死·兒子的情思全都寄托在她身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夫君的隱瞞一般。
“你既是牢記,便該去侍疾。”
沈丞相起身,不再看她,轉而對魏驚祁躬身:“皇子,請移步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