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永七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上許多。才是十一月,京都就下了一場三日不停的綿綿大雪。
雪又下了一夜,直到午后也還是風雪泠然。
城南的小院里,約莫五、六歲的女童獨自一人跪在靈堂里的棺木前,低頭盯著地面上的青磚。
靈堂里沒有點炭盆,前一夜地面上未干的水漬凝結成了霜花。
小院里的白晝安靜的如同夜晚,喪事未完,卻也無人悼念。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老婦自外歸來,在門前撣落了肩上的雪,走進靈堂,輕聲喚著女童。“意姐兒,起來吧,先隨嬤嬤去吃些點心。”
被稱作“意姐兒“的女童就順從的起身,揉了揉跪的發酸的膝蓋,由老婦牽著手向著西邊的廂房走。
她穿著粗布麻衣,正是戴孝的打扮,那麻衣也像是連夜拿大人的舊衣趕出來的,袖管空蕩蕩的,下擺卻又太長,拖在結了霜的青磚地上,拖出一道孤影,越發顯得她人瘦骨伶仃的一把。
小院并不大,屋舍也都破舊,女童由老婦人服侍著在窗邊的八仙桌旁坐下,掀開食盒,里面只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幾樣糕點。
她拈起一塊梅花糕,用雙手捧著,一口一口,斯文地吃起來。
老婦人見她這樣,更是覺得心酸起來,摸著她有些凌亂的丫髻半含淚道:“夫人命薄,家道中落,早早去了,姐兒病了一場,倒是越發懂事起來,夫人若是見姐兒這樣,不知道心里有多喜歡。”
女童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便從椅子上跳下來,拉過仍站在桌前的老婦人的手,讓她在另一邊坐下。
“李嬤嬤快別哭了,還是先吃些點心暖暖肚腸,嬤嬤若是生病了,意姐兒就更無人照管了。”
雖然是這樣說,但她知道,再過不久她的親生父親就會回京,而后將她接到前生她生活了十數年的宅院里去。
那里有她血脈相連的親人,也有人恨她到了骨子里。花柳繁華,富貴溫柔,最后卻只能付之一炬。
多少繁華風光,都成了故事。
除卻身邊親近的人,也不再有人喚她“意姐兒”。
她是燕梁第一勛貴,這一代定國公徐敬和唯一的女兒,是徐家的五娘徐沛柔。
沛柔是五天之前醒過來的,那時候正躺在她生母懷里,她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回來。
她好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醒來時抱著她的病弱女子喜極而泣,告訴她她不過是久病初愈而已。
可是她知道自己明明已經死了。
盡管小產之后有紜春悉心照顧,她最終又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可她的身體已經太差,還是在香山的下一個秋日里閉上了眼。
她并沒有覺得很遺憾,她是去見自己先行一步了的家人。只是覺得對不起紜春。
沛柔閉上眼的時候以為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而她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當她還是六歲稚童的時候。
她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是一直在香山小院陪伴她的紜春,而是她訣別了十余年的生母,和前生陪伴她長到七歲的李嬤嬤。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在她瀕臨死亡的那幾天里她畢竟是常常做夢的。
那些夢都沒有頭緒,有時候是父親,有時候是在那些農婦的敘述中執劍而立的祖母。
有時候是她曾經的丈夫齊延,有時候是抱著孩子站在她身前,目光飽含挑釁的何霓云。
在最后的一個夢里她見到了她的生母。
沛柔一直以為她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而后她睜大了眼睛,伸出手努力的去撫摸女子的面頰,那里居然也是溫熱的。
沛柔的手剎那間僵在了半空,因為她發現自己伸出的手也變得奇異的小。
她的手被那女子抓住,而后她急切的問她,“意姐兒,你醒了,可是要什么?”
她想要說話,可是喉嚨干澀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然后屋里就逐漸忙亂了起來,有老婦人慌忙去倒了一碗茶來遞給床上的女子,又站在一旁的觀音像前拜了又拜。
桌上銀缸隨著她的動作忽明忽滅,也映照著那觀音的面容越發悲天憫人。
那女子拿著茶碗喂她喝水,沛柔下意識的就將茶水吞咽了下去,之后愣愣的看著那女子和老婦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知道那個抱著她的女子就是她的生母,也知道那個年長的婦人是李嬤嬤,可是她們也都早已經過世了。
她究竟身在何處,這里只是人死之后的一個幻像,還是她居然真的又活了過來?
沛柔花了三天的時間才說服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的觸感是真實的,她會感覺到大病初愈的疲憊,也會感覺到在母親懷中時那種莫名的、自然而然環繞著她的安心。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在慢慢的痊愈的,久違的生命力在一點點的填滿她整個身體。
她睡在榻上看了三日的日出與日落,時間的流逝也是真實的。
她終于不再迷茫的時侯,能夠跳下床折一枝紅梅給仍在病中的生母欣賞的時候,她生母的病卻因為這連綿的大雪而快速的惡化了。
藥石罔效,很快就孤零零的躺在了棺木中。
前生她走到生命的盡頭,最遺憾的事情是她還不清楚自己的來處,記不得生母的樣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姓甚名誰。
盡管這一世時間太短,她也總算是有機會記住了生母的模樣。
即使久病讓她早已不復盛年的光彩,可在燭火的照耀下,她的生母仍然是這世上少見的美人。
沛柔生的只有三分像徐家人,剩下的七分就全像了她的生母。
前生她引以為傲的好皮囊,全要歸功于醒來時擁著她的病弱女子。
李嬤嬤就坐下來,也并不去拿糕點,只是略微有些傷感的問她:“姐兒還記不記得自己的父親,若是他過來接了姐兒去別的地方住,姐兒可愿意么?”
她當然是會跟著父親回府的。
盡管她的父親定國公不是一個好丈夫,有名門淑女為婦,仍在外置室金屋藏嬌。
一朝被妻子發現,又撇下柔弱無依的弱女孤兒去世人面前和原配扮演什么夫婦相得、琴瑟和鳴。
直到原配與外室相繼去世,才將年幼的沛柔接入府中,交由繼室教養。
但前生入府之后他也從未虧待過她,恨不能把世間所有都雙手奉上,即便是公府這一輩嫡出的大小姐亦不如她風光多矣。
“嬤嬤快吃。”沛柔就拿起食盒里的一塊芙蓉糕,遞到了李嬤嬤手里。
“母親雖然不在了,可是我還有嬤嬤。只要嬤嬤和我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今生她醒過來,見到的人只有她生母和李嬤嬤兩個人而已。
這個小院就如同一個小小的世界,如今母親過世,只剩下她和李嬤嬤兩個人在這世間相依為命地生活,她是不會再把她丟下的。
李嬤嬤聽了她的話,就背過身去用手拭淚。生母過世之后,她哭的其實比沛柔還要多。
沛柔到底已經和生母訣別過十幾年,甚至前生不懂事還是怨恨過她的。可李嬤嬤卻是從小看著她生母成長起來的。
沛柔死的時候二十三歲,死在太夫人香山的陪嫁小院里。她所愛過的一切都已經逝去,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牽掛。
她已經不再愛齊延,也已經不再恨他。與失去家人的痛苦相比,再濃烈的感情終究還是算不得什么。
她的生母過世時,卻比她還要年輕一歲,死在燕京城南這樣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而她的牽掛還太深刻,讓那些知曉她心事的人永遠替她意難平。
靜默了良久,李嬤嬤才突然鼓起勇氣一般,轉身對沛柔道:“意姐兒,我們不要跟著你父親走好不好?嬤嬤還有力氣,你母親也還有一點積蓄,我們就在這里生活,好不好?”
沛柔對著李嬤嬤笑了笑,然后應了聲“好”。可是她知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她貪戀綾羅綢緞,金玉珠寶,而是在她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實之后,她發現自己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前生定國公府是被新帝以謀逆之罪論處的。她的父親定國公先下了獄,不過幾日之后就在詔獄中暴亡。
而后定國公府被抄檢,奉旨前往督辦的正是她從前的丈夫齊延。
那時候她已經在香山小院里了。
她不曾出過院門一步,紜春不敢告訴她,可是定國公府的威名即便鄉野之人也有所耳聞,有鄉間的婦人曾經路過她的小院,進來向她討了杯水喝,然后就和她說起了定國公府的事情。
她的祖母,定國公府太夫人周氏,拿出了定國公府當年立府時太祖賜下的丹書鐵券孤身一人立在府門前,前來抄檢的官兵,包括將領齊延都不敢上前一步。
周太夫人在府門前慷慨陳詞,言新君十七條大罪,引得半座燕京城的百姓都聚集在定國公府所在的濱城胡同里,而后飲劍自刎。
她身后的定國公府已經盡數付于火海之中,比起受新皇的劊子手屠戮,府中諸人也都甘愿清清白白的死在這場大火中。
京城百姓無論是飽學之士還是目不識丁之人,又有誰不知道他們徐家人是被冤枉的。
謀逆叛國,不過都是欲加之罪而已。
新帝如此作為,不過是不滿當年儲位之爭時定國公府沒有站在他身后,還削斷了他最有利的臂膀,也就是何霓云出身的何家而已。
李嬤嬤看著沛柔天真的笑臉,反而忽然明白了過來,摸了摸她凌亂的頭發。
“是嬤嬤糊涂了,姐兒是千金之軀,怎么能跟著我一起受苦。若是夫人還在世,自然也是希望你能跟著你父親在一起生活。姐兒別怕,嬤嬤會一直伴著你的。”
李嬤嬤對她從來都是很好的,只是她前生太過蠢鈍,進府之后被花團錦簇、金玉珠寶迷了眼,認了另外一個女人做母親,做了一個糊涂人,逐漸疏遠了她。
又誤信讒言,任性了一生,以致遇人不淑,痛失骨肉,親人離散。
生母過世后在無人處她已經痛痛快快的哭過一場,她回來的太晚,生母的死于她而言已經是無力回天的事。
可是未來還有很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她不能逃避,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她已經從上一世的生活中窺見了許多,這一世,她不會再嫁入齊家,嫁給齊延做他的妻子了,也不會再看著徐家大廈傾頹,族人死散卻無能為力。
上天既然給她機會重生,這一世,她一定要遠遠的避過那個人。她要姻緣美滿,兒孫滿堂,平安順遂的過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