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緯道:“你阿父原本就是官衙的書吏,你家不營田事,難怪你不曉得。自耕農人,聽起來只交稅、不交佃租,但那兩稅,數目哪里就交得少了?秋稅交糧,夏稅交錢,或者折抵絹帛納之,數目都大得嚇人,父親說過,他外放州府為官時,便是豐年,自耕而食的農人,交完兩稅,所剩之物,亦未必能活一家數口。若碰上災年,便是餓殍遍野。”
“不能減稅嗎?”
“減稅?這許多禁軍,要吃要喝,誰出錢?”
“唔,”姚歡喃喃,“畢竟天子腳下,開封府難道不能將這些田地再開墾、經營起來?”
曾緯道:“我的好娘子,你這點生意經,朝廷會想不到?這些逃田,確有大半,已被開封府下各縣納作系官田產。但公家招了佃戶,佃租更高,朝廷又明令鄉間不可強佃,故而亦鮮有農人來佃。”
姚歡明白了。
這就是后世所說的北宋經濟死循環的表現之一。
北宋富嗎?
很富。
開封、成都、蘇杭,皆是華美阜盛之城。一個端明殿學士,每個月有工資五十貫,米麥二十石,茶、面、綾羅絹帛若干。而曾布這樣宰相級別的都知樞密院使,月俸能達三百貫。
北宋窮嗎?
很窮。
冗官,冗兵,冗費,所有的財政收入,哪兒來?自然都要從老百姓身上來,狠狠刮也刮不夠KPI的時候,財政可不就是赤字得厲害了。
越不夠越刮,越刮越不夠。
惡性循環。
所以,從一個后世人的角度,姚歡覺得,判斷窮和富,褒貶盛世與荒年,贊美千里江山如畫,還是悲憫千里流民如蟻,吹還是黑,要看代入何種立場、以及眼光落在何處。
文臣的盛世,權貴的盛世,朕與眾卿家共治天下的盛世,屁股換一換,目光落到一線城市之外,這依然是一個百姓被魚肉與剝削的沉疴處處的時代。
太祖皇帝就定下“養兵”之策,后世的繼位者們不顧員額上限一味征召,若遇荒年,甚至將流民中最不老實、容易民變的一批不由分說地招安為禁軍和廂軍,看起來是仁政,其實更令軍費問題雪上加霜。
官富而民窮,城富而村窮,北宋的所謂富庶,不過是官府、士大夫和大城市主戶(有物業的坊郭戶)的富有罷了。
難怪這個朝代的民變頻率,如此之高。
王安石曾經想通過變法解決這個問題,可惜舊病未除,倒給積重難返的帝國帶來了險惡的新疾——黨爭。
曾緯見姚歡面上的神色變得若有所思,正納悶二人濃情蜜意地悠游天地間時,怎地討論起田地拋荒之事來,姚歡卻拉著他翻到土坡的另一側。
換了個方向,果然看得更分明些。
白雪將土地蓋得七七八八,但蓋不住水洼。
這個時代的開封城外亦是水網發達,數條河流經過,星羅棋布的河塘宛然在目,就像一個微縮版的長三角或珠三角地區魚米水田模式。
“桑基魚塘,蝦稻套養。”姚歡心中自語。
既然后世的蘇杭一帶,小龍蝦可以和水稻套養,順德一帶,桑樹可以和魚塘并開,那么為什么不能試一下排列組合,改成桑樹和小龍蝦套養?
在開封城外這片土地上,就算江淮和兩浙的占城稻長不好,桑樹總不難種活吧。
姚歡分明記得,王安石變法中,就有一條勸課載桑法。
后人多研究王安石的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較少了解“勸課載桑法”。
神宗年間,河北的一些地方官員最早提出多種柳榆桑棗,乃是為了防止河流封凍時,遼人涉河南下,攻擊大宋邊境。若種滿了數目,遼軍的騎兵勢必受阻。
其后,王安石將勸民種桑養蠶,放入變法內容,由朝廷下旨,種植桑柘的農人,不因桑樹而增加賦稅。如此鼓勵種桑的舉措,目的在于多賣出種桑樹的地、多得到絲帛,為養兵和用兵籌措經費。
當時,勸課載桑法的試驗地,就在開封近郊。
因而,姚歡相信,開封城外的土地,肯定可以種出桑樹。
既如此,便可效仿廣東一帶從明朝時開始流行的桑基魚塘,利用開封豐富的水資源,挖設水塘,塘泥堆高形成桑基,種植桑樹。
如此一來,蝦的排泄物可以肥沃塘泥,出產桑葉,桑葉可以養蠶,蠶蛹和蠶沙可以作為飼料投喂小龍蝦,就形成了生態養殖的立體農業模式。
當然,塘基上除了桑樹,還可以養果樹,塘里除了小龍蝦,還可以養食草魚類和藕。
姚歡這個念頭,此前在施攤前,邵清告知小龍蝦并未被大洪水沖走時,她就盤劃過了。
只是,一來,她沒有機會出城考察開封周遭的環境條件。
二來,她只曉得宋代不抑土地買賣,卻不清楚怎么買、多少錢。
三來,她對于目前養桑要交多少稅賦、去哪里招佃戶種桑養蝦,也沒有概念。
總算今日這趟,她實地看到了城外的情形,后續幾項,利用年尾農閑,一一打聽吧。
曾緯瞧著姚歡面上露出喜意,問道:“怎了,在想何事?”
姚歡抿嘴:“晌午在金明池北苑賞雪時,你說不喜京城宦場虛偽浮躁,想居于清凈之地。從前你阿兄阿嫂來會我姨母時,也說過,曾氏原是耕讀世家。我便想,倘使在郊外有處自在小田園,不正合你意?”
曾緯一愣,訥然須臾,笑道:“有一處清凈的別業,如唐時王維在輞川的居所,自是風雅有趣。待我入仕領了薪奉,便買一處給你。”
姚歡心道,看吧,你嘴上說厭惡名利場,其實還是想要個一官半職掙點錢的。
她遂帶了得趣之色,向曾緯道:“我在東華門的正店若開得好,我可以自己攢足嫁妝,然后出錢買別業吶。”
因又加了一層綿甜的央求之意,道:“四郎,你莫攔我與師師娘子她們去租鋪面,可好?”
曾緯聽姚歡又拐到想做富商的大夢里,微微有些別扭。
但他看到這女子難得露了淺淡而自然的撒嬌意味,頓時又如飲醇酒,胸口舒坦得很,柔著嗓子回寵一聲“好”。
曾緯暗自思量,先答應著再說,自己連張尚儀那般女子,都能應付得來,對歡兒這喜歡混跡市井掙小錢的心思,待迎她入門后,總有辦法給她一寸一寸地掰正嘍。
二人于是如鶼如鰈,相攜著離開雪原,回去與高俅會合。
待行到吃火鍋的飯鋪門口,卻見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正在幫著高俅往幾只竹筐里裝物什。
那漢子抬起頭來,姚歡定睛一瞧,哎,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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