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入客廳的時候,里頭已有許多丫鬟婆婦侍候在側,待眾人皆到齊后,方才安設桌椅。一列丫鬟從后頭小門挑簾貫入,有的捧杯,有的安箸,一俱先后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就連一聲咳嗽都不聞。長善一人在正面大椅上獨坐,兩旁近處擺著四張空椅,對面也擺著兩張空椅。志均忙拉奶奶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奶奶作為長輩自然也不十分推讓,只是面上露出些許難為情神色。
長善笑道:“嫂子平日很少在府中留宿吃飯的,今日嫂子是客,原該這么坐。”奶奶聽長善這么一說,坐得便安然了幾分。長善命子玉和我分別也坐了。志均、志銳、志锜三個告了坐方上來,志均坐右手第一,志銳左手第二,志锜右手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在后頭立著,一動也不動。婆婦接連端了意頭菜上來,一道“年年有余”,連年有余有頭有尾,寓意豐收富裕。一道“金雞送福”,有雞“有計”,寓意生財有計,逢兇化吉。一道“步步高升”,年糕有白年糕和黃年糕,象征著白銀和黃金,寓意著喜慶。一道“招財進寶”,餃子又稱作“交子”,“交”是新舊交替之意,“子”為“子時”,寓意著暫新一天的開始。一道“生財有道”,生菜讀起來與“生財”諧音,討個口彩。一道“四季平安”,四季豆角形狀筆直與竹子相似,寓意著平步青云,百尺竿頭,扶搖直上。還有一道“手到財來”,紅燒豬蹄味道香甜,寓意著橫財就手。而后,婆婦也不下去,皆靜侍于案邊布讓。
過了一會兒,志銳緩緩站起身來,含著笑,親自夾了一筷子生菜給志锜道:“你一定要多吃點生菜,接下來的一年里才能生財有道。”
志锜愕然,掙了掙眉,面龐上頭晃過一瞬青白,似一塊剔透的青玉,顯然有些料想不到志銳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志锜整個人仿佛都怔住了,愣愣地舉目望著志銳并不答話。
志均隨即也反應過來,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又夾了一塊紅燒豬蹄放進志锜的碗里,笑道:“這豬蹄寓意也好,叫做‘橫財就手’,自然也是為三弟準備的。”
志锜不自然地蹙眉,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志均的胳膊,低聲說:“大哥,你別……”
打鐵要趁熱,我忙斟了酒,起身先敬長善、奶奶道:“今日除夕子兮祝伯父、奶奶家興業興財源興,人旺體旺精神旺。”
長善和奶奶兩人聽后都是滿面喜色地受了,口中連連說:“好。”
我并未安坐,隨后斟了一杯再敬志均、志銳道:“子兮祝福兩位哥哥,新年大吉,六六順意,八方鴻運。”
志均和志銳相顧一眼,一道含笑起身受了,而后,又分別回敬了我一杯。
三杯酒下肚,我面上有些微微地發燙,卻也顧不得,遂低頭斟了第四杯酒,對著志锜笑敬道:“子兮祝三哥在新的一年里能夠得貴人相助,心想事成,財源滾滾。”
志锜緩緩起身,與我對干了一杯,“承子兮良言,”話音未落,志锜“哦”了一聲,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道,“不對,原該改口叫小主了。”
我深深出了一口氣,“本是除夕家宴,不必過于拘泥。”說完,我悠悠坐下,又與子玉碰了杯,并趁機朝她使了個眼色。子玉眼神飄忽不定,滿面不解,小聲問我:“什么意思?”
我余光掃了一眼長善和奶奶,見兩人在說話,并未注意到我們,便附耳道:“等會兒事情如果起來了,四姐一定要站在我們這邊,切記切記。”
子玉輕蹙了蹙眉頭,煞有其事地看著我,低聲威脅道:“不許胡來。”
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只得輕啟唇齒,啞語比劃道:“怎么會。”
奶奶必定是看出什么來了,慢慢放下筷子,盯著我和子玉道:“你們倆姐妹好好的大飯不吃在嘀咕什么呢?”
我目光掃過志均、志锜,抿一抿嘴,“奶奶,話都到嘴邊了,子兮也不好再瞞你,志锜……他……”說著,余光輕輕瞄了志锜一眼,志锜急忙站起身來阻攔道:“奶奶,你別聽子兮胡說,其實根本沒什么事情。”
不過一個恍惚,志銳倏然立起,眼神死死盯住志锜道:“志锜,我一直最看不上的就是你這怕事膽小的性子!”停了片刻,志銳又淺淺嘆息一聲,眼中似要噴出火星來,直直地瞅著志锜道:“說到底這件事還是你自己的事,你若當真不想說也就算了,至此罷休,別最后弄得好像是我們都逼著你似的,吃力還討不到一點好。”說完,志銳灌了自己一杯酒,面色恨恨地拂衣坐下。
奶奶一臉茫然,“這是怎么了?你們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志均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志锜的肩膀,對他道:“志銳話糙理卻不糙,逃避不是辦法,你應該也不希望自己的理想終歸淪為一紙空談吧?”
志锜深吸一口氣,頷下首來,眉頭越蹙越緊。
奶奶大為不解,側頭看了長善一眼。長善放下碗筷,斂起色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見無人應答,長善瞪著志均道:“志均,你向來不會撒謊,你來說!”
志均剛要開口,志锜忽抬起頭來,搶言道:“伯父,奶奶,我不愿和大哥、二哥一般的走上官宦仕途,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希望你們能夠成全我。”
長善聽后,舒了舒氣息,笑意彌漫道:“我還以為發生什么大事呢,原來就是要說這個話啊,”面色輕松地轉過臉去,微笑著睨了睨奶奶,片刻,他的目光又回到志锜面上,平和道,“咱們家本來就不是那般迂腐人家,即便是以往你尚未說出這話時,又可曾見過我和你奶奶硬逼過你什么?”隨即思慮半晌,又道,“你既不喜歡官宦仕途,不愿承高官厚祿,那便日后尋個什么正經生意做一做也是好的。”
志銳靜了一靜,淡淡道:“其實,志锜已經為自己打算好了。”
長善“哦”了一聲,眸光閃過志锜,忙問:“那你就來說說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志锜語氣幽幽微微,“不瞞伯父,我是一想到在廣州時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十分懷念,來到京城后,雖談不上不好,但差距極大,心中失望落寞是難免的,還記得那時在廣州咱們兄妹幾個特別喜歡去照相館拍照,也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記憶,而我就是想把這份珍貴延續到京城來。”
長善愈聽這話,臉色便愈加難看起來,從鼻孔中噴出的粗氣擾得胡須顫顫巍巍地一陣凌亂,目光緩緩逡巡了一圈,自志均而起,至子玉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