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34 載湉

終于從寧壽宮出來,還好慈禧每日午時三刻都有小憩的習慣,我才得以偷閑,走拐了幾個方向,離寧壽宮已經很遠。這個時節,御花園的景致最好,內外多倚圍墻,少數精美雕琢的亭臺立于園中,舒適而闊廣。四周遍植古柏老槐,羅列奇石玉座、金麟銅像、盆花樁景,園內景象變化多端,層次分明。地面用各色卵石鑲拼成“福”、“祿”、“壽”等象征性圖案,大概是要取之吉祥的意思。堆秀山是宮中重陽節登高的地方,疊石獨特,磴道盤曲,下有石雕蟠龍噴影壁。聽載湉說,冬日里,翠竹、白皮松,還有墻外的數株玉葉梅,三者相互呼應,更是得以形成一處松、竹、梅,“歲寒三友”的絕妙佳境。

數株翠竹秀逸有神韻,纖細柔美,和煦的陽光從竹林的葉片枝桿中灑下了千絲萬縷的金線,泛起碧海金波。一根根輕盈細巧,未曾出土先有節,細細的葉,疏疏的節,葉子在微微地顫動著,風兒吹過,纖細伸展的枝葉更是隨之輕舞,閉目凝神時,似乎還可以聽到“沙沙”的竹語。

翠竹環繞著六塊長短不等的淡綠色劍石,石前墨牡丹花瓣重重疊疊,花色秀韻多姿,美得流光溢彩,美得雍容華貴,美得絢麗嬌艷,美得驚世駭作。傳言有云:后周宰相魏紅博為官清廉正直,素愛養花,尤甚牡丹。魏宰相得知有人從邙山挖來的一株墨牡丹,走近觀看,牡丹墨色暈染恰到好處,多一份則艷俗,欠一份則平淡,處在蘭紅之間,恰到好處的不上不下,不尷不尬,深知其為牡丹中的珍品,便花重金買下。又經數年精心培育,成為了當時的花中之王。

“竟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一句就是出自這個典故。

下午的天氣極好,天空澄碧,纖云不染,淺藍色的天幕像一幅潔凈的絲絨,鑲著黃色的金邊,連一絲浮絮都沒有。

白歌幫我揀了一塊大石,抽出絹子來拂了拂塵。我安然坐下,看見那綴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心里不由得憑添幾縷神傷,花瓣在風中輕顫,幾番掙扎卻還是一片一片無奈地在風中飄散,好似遲暮美人萬般無奈盈盈帶淚的一回轉,凄婉的眸子里是滿含著深深的唏噓,暗結的心緒里有著欲說還休的惆悵,落寞的身影里有著風華褪盡后的幽怨凄愴。悲傷無盡就仿佛我那還未開始就已既定的結局。我私心根本不愿去想,可有時現實卻又叫我不得不去考慮。

溫暖的風輕輕吹過,緩緩攪動了身側那一樹繁密的梨花,絲綢般柔軟的花瓣點點地息落在我身上,潔白如雪,銀光閃閃,就像仙女那白色的紗裙,隨風飄舞。

我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正心下黯然,身后忽傳來一聲女子的呵斥:“什么人在那里?怎得見了皇后娘娘還不過來?”

我本就不快,又逢有人這樣對我說話,起身回頭去看,隆裕一身明黃色旗裝,上面繡有“八寶平水”的紋樣,大拉翅樣的發髻上綴著層層流蘇,珍珠青金石點翠華蓋,紅寶石墜角,應是有“吉慶有余”的好意頭。她挺身盈盈站在樹下,滿臉的暗火如河底洶涌湍急的旋渦在澎湃翻滾。她身邊的宮女如兒指著我喚道:“還不過來,娘娘說得就是你。”

我瞬間被惹惱九分,面上仍極力維持著平和的微笑,慢慢走過去,行禮道:“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白歌跟著請安后,用力瞪著如兒道:“我家小主好歹是珍嬪,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奴婢指手畫腳!”

如兒目光稍露怯色,打量了我兩眼,側身看著隆裕,小聲委屈囁嚅:“皇后娘娘……”

隆裕視線垂睨著我,掩口笑道:“本宮想叫你,也不行嗎?”

我淡淡笑道:“皇后娘娘想叫奴才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皇后娘娘如何今日這樣有雅興出來走動?”

隆裕目光一斂,“你有幾個膽子,敢如此暗嘲本宮!”

我心里一哼,輕蔑想:果然這些自卑到極致的封建女子是無法跟別人好好交流的,不管說什么,都覺得別人在嘲諷自己。

我低頭,曼聲道:“奴才沒有這個意思,奴才和娘娘都是后宮之人,理應同心同德,共同照顧皇上起居安好。只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確很少出來走動,一時好奇嘴快罷了。”

隆裕嘴角一飛,語氣中透著對我的厭惡,“本宮有句話要奉勸珍嬪,珍嬪晚上照顧皇上勞苦,白日里還要過寧壽宮服侍老佛爺,有這個閑暇不如回到景仁宮好好休息,免得出來叫人平白遇到珍嬪這副妖媚惑主的皮囊,越發招得人嫌。”

我心中的怒火徹底難耐,一旁的白歌也是惱得鼻端直出粗氣。我想了想,含笑道:“娘娘對奴才的教誨,奴才自當遵守。不過奴才這里也有一番話想要對娘娘說。”

隆裕斜著目光看著我,十分不耐煩道:“你說。”

我微笑道:“一來,奴才今兒到御花園來絕非貪玩,而是要采集新鮮的花瓣,為皇上烹茶。二來,奴才再怎么說也是個主子,”眼睛緩緩上移,盯著隆裕身邊的如兒,“奴婢理應向主子行禮問安。”

隆裕“哦”了一聲,道:“如兒是本宮身邊的宮女,也要向珍嬪請安嗎?”

我輕笑道:“奴才并非要苛求什么,只是皇上和老佛爺向來喜歡宮中禮儀周全,奴才其實是想要告訴娘娘,娘娘何以總討不得皇上……”

我話還未說完,隆裕忙厲聲打斷:“住口!”

隆裕惡狠狠地瞪著我,指著我道:“給本宮掌嘴珍嬪,十下!”

我不懼道:“都說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聰明賢惠,又是老佛爺的侄女,自當能恪守宮規,不濫用私刑!”

隆裕朝如兒使了個眼色,如兒立刻領會,向我走來,一個耳光甩在我的臉上,頓時我便感覺左邊臉頰火辣辣地疼,踉蹌了兩步,白歌忙扶住我。隆裕滿目冷光,嫌惡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說著,她大約是覺得不夠解氣,就又要自己上來再行對我動手:“還剩九下呢!”

如兒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娘娘,珍小主如今圣眷正隆,若是讓皇上知道就不好了,不如……算了。”

隆裕聽了這話,面色愈加難看,怒瞪如兒一眼,隨即轉過手去“啪啪”兩個耳光無情地扇在如兒臉上,如兒腳下一時沒吃住力,直直向后摔了個跟頭,隆裕森森的目光凌厲地瞥過如兒,隨后復又冷冷地落在了我面上,一步一步緩緩走近,眉目一掙,剛抬起手高揮在半空中還未及落下時,就被一人生生截住,“娘娘請自重!”

原是那爾蘇,載湉身邊的一等侍衛,初次在乾清宮見到他就覺得這人氣質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宛如黑夜中的鷹。隆裕吃痛,手腕一軟,惱羞成怒地朝他吼道:“憑你一個小小侍衛,也敢來管本宮之事!”

如兒見狀忙從地上爬起來,抱住那爾蘇的胳膊,撕扯道:“快放開皇后娘娘!”

那爾蘇嫌惡地用胳膊肘杵開如兒,面上不過清冷一笑,帶了幾分無稽神情自是利落地撒開了手。

我正要張口,不遠處就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厲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先行漠視宮規,又是誰在春夏相交繁盛之際,在大庭廣眾之下濫用私刑煞大好風光?!”

我聞聲看去,那一張臉再是熟悉不過,與我相伴整整一月,心頭情緒頓時紛亂交雜,原本面對隆裕心中熊熊燃燒著的怒火一下便幻化為了無盡的委屈和苦楚,兩種感受互相地交替著刺激我,淚水漸漸充盈了眼眶,手上不自覺的攥緊了裙上的流蘇。

一襲玄色窄袖蟒袍,袖口處鑲繡金線祥云,腰間朱紅白玉腰帶,上掛白玉玲瓏腰佩,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輕緩,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周身散發著說不出的尊貴雅致。

俊美無鑄的臉上,帶著淡淡的不悅,細細長長的單鳳眼,里面藏著一種凜冽桀驁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下是兩瓣噙著驕傲的薄唇。

隆裕見是載湉,眼中目光陡變,恍若秋水彩云光亮般溫柔明媚,恭敬道:“皇上吉祥。”

載湉點了點頭,并未多加理睬她。她上前討好問:“皇上怎么有空過來御花園?”

載湉眉毛一挑,“你能來,朕怎么就不能來了?”

隆裕滿臉卑微,小心翼翼說:“奴才聽人說,皇上近日愛來御花園散心,想必景色一定很好,所以也想過來看看。”

載湉皺眉道:“聽人說?聽誰說?”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范長祿,范長祿連忙跪下道:“奴才實在什么都不知道。”

載湉“嗯”了一聲,輕擺了擺手,“你起來罷。”

隆裕怯聲道:“奴才……奴才是聽得一些閑言碎語。”

載湉譏誚道:“可見你不老實,與朕說話都這樣不盡不實,半藏半露,”又道,“如若后宮閑言碎語頗甚,此乃皇后不嚴之責。”

隆裕語氣矯揉道:“奴才只是想多了解皇上一點,日后可以好生陪伴皇上左右。到底該如何管理六宮,奴才還要跟老佛爺多學。”

載湉身子一顫,冷聲道:“御花園中景色好壞,終究看人心境,境界不到,滿眼不過俗氣紅翠而已。管理六宮事務自然是要多去請教老佛爺,可是依朕看來,這幾日寧壽宮倒是珍嬪去得多一些。”

載湉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怔怔地看著他也不說話,被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巴掌,哪里還說得出來話。

我緩緩跪下去,磕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