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上海很冷,
夜里一點半,一下機,
機艙外的冷風入侵,
頭發吹了一臉。
不同于昭縣的干冷,
南方的冬天,
涼意是透進骨子里去的,
冷風如凍冰的水,
從皮膚上流過去,
留下濕冷的觸感。
夏藤緊了緊圍巾,
倆人沒有行李箱,
和陳非晚的工作助理會面后,三人低頭迅速穿過大廳。
晚上的機場依然大燈明亮,廣播里播報著航班信息,行人來來往往。許久沒有接觸過城市的光景,夏藤渾身不適,
不敢抬頭,
也不太能切換得過來。
好在一路順利,
沒有引起是非。
接他們的車等在外面,經紀人佩恩坐在副駕駛,她還是走時的樣子,
一把馬尾,
鼻梁架一副黑鏡框,
本一張圓嘟嘟的臉,
現在兩邊各凹進去一點兒,
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的事愁的。
佩恩手底下帶過的藝人不多,但都是有爭議度的,一個還在惡評里掙扎,不怎么討喜,一個現在小有水花,加把勁兒應該可以紅。
夏藤本是最不出名的一個,如今是名聲最大,卻也最臭的一個。
公司之所以沒放棄,估計是看中了她名字之下自帶的話題度,關注度上去了,不怕沒機會慢慢洗白。流量當道,黑紅也是紅,被人罵不怕,怕就怕無人問津。
上車后,佩恩轉過來和她擁抱了下,簡單噓寒問暖了幾句,便開始走流程。先千叮嚀萬囑咐最近千萬不要在網絡平臺上發話,不要看那些惡評,更不要回擊激怒網友,二來,最近有一些采訪和綜藝邀請她。
采訪她,為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只能是挖著一個又一個坑給她跳,然后好大做文章,順應當下熱度;綜藝都是些沒什么名氣的,想靠她博取關注。接,還是不接,佩恩沒把話說死。公司想鋌而走險,之前的事,夏藤消失了那么久,這次又回到大眾視線,不如趁著這一回“風頭”正盛,讓她復出。
公司不想白白便宜了這波流量,商人而已,利益為上,自然不會考慮夏藤的感受。
佩恩說,他們會給她適當的安排心理疏導。
夏藤聽著佩恩一秒不停歇地分析著各種情況與利弊,只覺得無比聒噪。
經紀人口中的那些,她曾經向往過,或者說,第一次陷入風暴從高處跌落時,她每一天都在奢望能有復出的機會,她還是喜歡臺前那個光鮮亮麗的自己,喜歡那種成為眾人焦點的生活。可是現在,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
人會改,但不會變。經歷了兩次,她也算看透了些,除非發生什么震撼人心的事,否則人們永遠不會停止惡意的散發。
有了第二次,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無數次。她將永遠活在被眾人辱罵的恐懼之中,不知道下一次睜開眼,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新鮮的“黑料”。
佩恩說的口干舌燥,夏藤不見有一點兒回應,她停下來,推了推鏡框。
“夏藤你有沒有在聽”
夏藤沒有開口,陳非晚看她一眼,接過話,“算了,趕了一條路太累了,明天再說吧。”
佩恩還想說什么,見夏藤不在狀態,考慮到這幾天的流言蜚語,閉上嘴轉回去了。
夏藤終于得空,掛上耳機,腦袋抵住車窗。
燈火流過她的眼睛,她盯著窗外的景。
高樓大廈,一座挨著一座。抬頭望天,天只有幾寸。
建筑物上的燈牌變幻閃爍,街上的燈整夜不停,遍布人工智能的城市,仿佛沒有寂靜的夜晚。
夏藤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回到家已是凌晨四點,陳非晚困得法令紋都加深了,一邊拆頭發一邊問夏藤“晚上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夏藤踏進自己毛茸茸的拖鞋里,搖了搖頭,“我先去洗澡了,你早點睡。”
陳非晚看她一會兒,似乎想確定她有沒有情緒問題,半晌道“行,睡不著了就來找我。”
她這么問,夏藤才想起離家之前,她的情緒問題確實很嚴重。
大概是仗著還有家人關心,就把最歇斯底里的一面坦露出來,想弄得大家都不舒心。
細數上次歸家,已是將近半年前。夏藤按開房間的燈,她的房間很干凈,看來回來之前陳非晚打掃過,走時整理行李弄亂的東西都回到原位,床單被套也換了新的。
陳非晚嘴上不說,其實還是想她回來的。
準備去洗個澡,夏藤打開衣柜拿睡衣,一打開,滿柜的衣服讓她怔住片刻。
離開的太久,她似乎忘了自己從前過著怎樣的生活。
夏藤指尖撥過,一件一件翻著,她有很多條裙子,露背的,抹胸裙,短裙,側開叉的,各式各款。她穿上它們,旁人都夸好看,可能只有他會滿臉不高興地說,“光腿,你找死”
想到這兒,夏藤拿出一個衣架,把床上剛脫下來的那條白色裙子掛了起來。
或許滿柜沒有一條裙子,會比這條更漂亮了。
洗過澡后,夏藤吹干頭發,穿著睡衣出來。
房間有空調,吹得暖洋洋的,她赤腳踩進地毯里,在房間里踱步。
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可她現在毫無睡意。
夏藤披了件毯子,拉開陽臺門。
她的房間外有一截小陽臺,不比客廳的大,只能放下一條躺椅。旁邊的幾盆植物很久沒人照顧,大多都枯萎了,蔫頭耷拉的,花盆里積了很多灰。
夏藤想起沈蘩家門口的綠植,永遠蔥蔥郁郁。
她打開手機,看一眼通話記錄,又看一眼信息,都是空的。再打開微信,她給他的備注就是祁正兩個字,這兩個字出現,比什么稱呼都來的強烈。
可是他現在躺在手機里,安安靜靜。
在昭縣的時候,她和祁正很少用手機聯系,因為見面是件容易的事。如今相隔千里,離開昭縣整整一天一夜,有那么多種辦法可以聯系,他偏不找她。
祁正總歸是狠的,說離別就是離別。
她打開他們倆的對話框,驚覺他們在微信上竟然一句話也沒說過。
夏藤想打字,鍵盤蹦出來,她看了許久,又關掉。
她先找他,她就輸了。
祁正能忍住不找她,她也要忍住。
夏藤又點開他的資料,祁正原是沒有朋友圈的,甚至連朋友圈入口都沒有,今天一看,卻發現那一欄顯示出一張照片。
夏藤心底一動,以為自己眼花了。
她屏住呼吸點進去,點開那張新發的,也是唯一一張照片。照片是自拍,沒有臉,只露出半邊眉毛眼睛,額前的頭發,眉毛,睫毛上落滿雪花,頭頂是壓滿積雪枯藤疊落的樹枝。
配著四個字別下了,操
也只有他,發個朋友圈都是一副跟這跟那過不去的語氣。
看發表時間是那天她走后的兩個小時。
這棵樹,不會是那條長椅旁邊的樹吧。
她沒記錯的話,她走的時候,天上開始飄雪了。那天晚上不知下了多大,第二天出門去機場的時候,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難道她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在那兒坐著
夏藤放大再放大,祁正拍照真的是直男拍照,毫無角度可言。可一條眉毛一只眼睛,已經足夠勾勒出他整張臉。
也是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根本沒有回來。
那些她始終逃避不答的問題,在她抗拒不了的初雪夜,早已有了答案。
第二天睜眼,已是下午三點。
她幾乎睡了一個對時。
然而這一覺并沒有讓她輕松多少,相反,醒來的時候喉嚨干澀,甚至能感覺到隱隱的血味。
空調忘關了,她極度缺水,感覺快要冒煙了。
推門出去,陳非晚竟然還在,廚房桌上擺了一堆菜,電視開著沒人看,她人在廚房里忙活。
夏藤在飲水機下接了杯水,一進廚房,里面蒸的熱氣騰騰的。
陳非晚見她出來,“醒了收拾下過來吃飯吧。”
夏藤掃她兩眼,難得見陳非晚穿的如此家庭婦女,還系著圍裙。她不喜歡身上沾油煙氣,向來廚房都不怎么進。
陳非晚做飯很好吃,只不過長大各自都忙了后,吃她做的飯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夏藤問“你今天不去上班嗎”
“嗯。”陳非晚把蒸出來的米糕擺進盤子里,遞給她讓她端出去,“我也給佩恩打過電話了,明天去公司,你再休息一天。”
陳非晚的休息并非真的休息,她忙,白天沒去上班,晚上還是有應酬。
“你在家好好待著,有事兒給我打電話。”陳非晚踏上高跟鞋,叮囑完就開門走了,急匆匆從母親的角色切換成工作狂魔的角色。
作為母親,她承受的壓力不會比她少。
這么多天,一連串的事兒壓著,夏藤能清晰地感覺到陳非晚有多累。可是她不會喊累,她就是那個性格,就算快要崩潰,也要先把手頭的事一件一件處理完,再挑個休息日去崩潰。
陳非晚染頭發很勤,她見不得自己發根變白。
這幾天沒時間染,各種麻煩堆著,又隱隱有顏色透出來了。
夏藤從前想不到這些。
一趟昭縣回來,她看到的東西變多了。由著對比,才知道自己曾經確實糟糕了點。
晚上,夏藤拗不過,被丁遙接到了酒吧。
都是以前玩的比較熟的,除了夏藤,沒有一個和娛樂圈沾邊,各行各業都有,算是他們一個自己人的聚會。
夏藤回來,都說要見她。
開了包廂,許潮生不在,因為這次的事兒他和家里鬧得很僵,他只讓丁遙帶話給她,說他欠她一個人情。
丁遙說“我也是。”
夏藤沒玩的心思,今天來也是為了見他們一面。若不是在座的幾個關系好,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次事件,許潮生和丁遙把夏藤拖出去擋槍了。
要說心里完全沒有埋怨,也不可能,可他們倆本來就是為了去看她才會被跟拍,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這一茬,還會有新的風暴等著她。
更何況,她本是碰不到他們這個級別的圈子,許潮生把她當朋友,才會因為家里的處理方式發那么大火。
他和丁遙本來已經脫離了點大眾視線,又因為之后發博為她聲援,再次陷入各種紛爭。
能做到這個份上,夏藤覺得足夠了。
上一次,可沒有人愿意為她說話。
酒杯交錯,夏藤很久不沾洋酒,今天這么混著喝,沒多久就上頭了。
她回到了城市男女的行列中,這么久沒見,她再聽這群人談論各自的瑣事,從前聽著津津有味,如今只覺得吵鬧。
隔了這么久,他們困惑的還是半年前的困惑,沒有一點兒變化。
男男女女都打扮的光鮮亮麗,可是明明年紀輕輕,都喜歡故作老陳。
夏藤想起了他。
他干什么都信手拈來,骨子里透出來的痞。
夏藤聽著無聊,對著燈紅酒綠拍了一張,新號里本來就沒什么人,再屏蔽掉幾個后,把照片發了出去。
她也說不清自己想干什么。
一分鐘后,手機叮咚一聲,秦凡在底下評論姐你別自甘墮落啊
連跟他相關的人出現,她都能笑出來。
好在還有秦凡,能緩解她心里的空落感。
秦凡和她沒有那么多生死離別不能相見,他沒等她回復,直接在微信發了條消息過來到上海了
夏藤回昨天就到了。
她想,告訴他,就等于告訴了祁正。
秦凡過了一會兒才回復哦,行,我們吃飯呢。
我們。
這個“們”里還有誰
酒精上頭,夏藤想也沒想,直接點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響了幾聲,那邊接了。
秦凡聲音乍乍乎乎的,“你咋啦咋打電話啦”
夏藤隨口而出,“我不想打字。”
那邊還沒回,她聽到有人問了聲“誰啊”,秦凡說“夏藤,她到了”,然后便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哦喲喲”。
兩邊都挺吵,夏藤在包廂里,音樂聲一陣一陣的。
聽那邊的反應,祁正應該在。夏藤以為他會搶秦凡的手機,可是他沒有。
等了一會兒,秦凡問“那,你還有啥事不”
沒有就準備掛電話的意思。
祁正不找她,也不想跟她說話的意思。
夏藤特想有骨氣地說聲“沒了”,可是電話已經主動打了,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句
“他人呢”
“他”
夏藤又喝了一口酒,直接道“電話給他。”
一通細碎的響聲后,電話換人接,那邊傳來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他點上,才問“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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