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上海虹橋,
是夜里十一點,距離昭縣已有幾千公里,這是祁正走過最遠的路,
也是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
城市與城市,
差距如此大。
這是她生活的地方。
與他的想比,
兩個世界。
他搞明白她那些優越感從哪兒來了,
水土不同,風氣不同,
生活環境不同,她過慣了這樣的日子。
哪怕踏上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
祁正仍然覺得沒什么,
人類創造城市,又反過來心生卑微,
畏懼城市。
毛病。
蘇池的房子兩室一廳,
地方有點兒遠,但勝在交通方便。她給祁正收拾出來一間房,給他交代了一下附近的地鐵站和公交,
道:“等我忙完這幾天,
帶你好好轉轉。”
蘇池的公司是搞旅游業的,
旗下承包的景區只針對私人開放,
都是些大客戶。馬上要春節了,
工作量繁重,
各方面都得加緊管理。
祁正說:“你忙你的。”
蘇池一聽這話,
反問:“那你跟我說說,你準備忙什么?”
祁正:“旅游。”
蘇池說:“需要我聯系人給你安排行程么?”
祁正安靜半刻,面無表情。
蘇池冷笑著“哼”了一聲,食指沖他點了點,“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給我安分點。”
她的擔心不無道理,祁正這人,擱哪哪不太平。
他把背包扔床上,淡淡道:“你想多了。”
“我哪敢小瞧你。”
蘇池確實不能小瞧祁正,他只安分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她加班不回來,祁正便正大光明地出門了。
丁遙朋友的酒吧新開業,她過去幫忙撐場子,駐唱臺上唱了幾曲,酒吧進來一人,徑直走到舞臺旁。她一曲畢,唇角勾起來,似笑非笑從臺上下來。
“還真來了?”
丁遙走向旁邊的沙發,一行人都目光好奇地看著她身后的男生,面生,從沒見過。她撈過煙盒,自己叼上一根,給祁正遞一根。
祁正沒伸手,“她人呢?”
丁遙也不惱,慢悠悠收回去。“我不知道。”
二十分鐘前。
手機在黑茶幾上震動。
“打好幾個了,誰啊?”有人湊熱鬧。
丁遙饒有興味地看著屏幕上的名字,然后比了個“噓”,接通。
祁正上來就帶著火,“你們手機都是擺設?打了不接。”
“誰們?”
“你和你那朋友。”
你那朋友。
丁遙被這刻意而生疏的稱呼弄笑了,“我那朋友不是不接,是換號了。”
祁正那邊足足沉默了半分鐘有余,他發現是一回事,親耳聽到是另一回事。
“你讓她接電話。”
“你找她啊。”
他倆的后續,丁遙了解的不是很詳細,但夏藤兩次主動打電話她是知道的,一次比一次頹她是知道的,祁正說不要就不要的態度她也是知道的。
丁遙不免替夏藤帶點兒氣,“想找直接過來找唄,打電話有什么意思。”
沒想到,她就這么一說,他還真來了。
小縣城里一身輕狂的少年,殺到城市,還是氣勢逼人。
丁遙說完“我不知道”,祁正臉就沉了,“好玩么?”
這是生氣了,丁遙能看出來。
“我真不知道,她這幾天忙,我們沒怎么聯系。”
說實話,直到祁正出現的前一秒,她都沒把那通電話當回事,她以為他們倆已經玩完了。
可是他這么一來,只身一人,真就從那個十萬八千里遠的小縣城追過來,丁遙再看他,突然覺得,他們不會就這樣結束。
“我要見她,你把她叫來。”
“大爺當慣了?說叫就叫?”丁遙晃著酒杯,“不要說你,我都見不上。”
祁正無動于衷:“你欠我個人情。”
這話當時確實是她說得,祁正拿來威脅的恰到好處。
他執意親眼見夏藤,不為別的,他是害怕。
她的同行死了,這件事擱在普通人心里都有陰影,何況她。
她就那么點承受能力,他害怕她再被這么刺激兩下,人就垮了。他可以忍受生活里沒有她,但不能忍受世界上沒有她。
丁遙拗不過他,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得說到做到,只能點頭答應,祁正要到答案,多一秒都沒有留,轉身就走。
夏藤今天舉行記者會,這是事件后的首次露面發聲,聽說會場那邊來了各大媒體的記者。一個演員,周邊新聞比作品名氣大,已經說明了她的某種失敗,她實在不知道經紀公司為此興奮個什么勁。
化妝間整理妝發,夏藤要求一切從簡,還是被按在椅子上折騰了三個小時。
造型師企圖給她卷波浪時,夏藤忍耐也到頭了,手擋開那支卷發棒,“行了。”
造型師一臉茫然,經紀人暗暗沖她擺擺手,不弄就不弄,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夏藤只身往外走,佩恩跟著,提醒她:“還有一小時就要去會場了。”
“我透透氣。”
“可是……”話說到嘴邊,佩恩知道她聽不進去,不敢太逆著她來,“那就在附近轉轉,你別亂跑了。”
夏藤只是走,沒有回答。
她穿上外衣,掛了個口罩,去樓下咖啡店。
咖啡店已經對他們公司的藝人見怪不怪,夏藤坐在旁邊等,接到了丁遙的電話。
樓頂。
這是公司對面的一棟樓,都是些獨立工作室,分布在各個層,有電梯可以直達最高層,再上節樓梯,就可去樓頂觀景。這是曾經丁遙來找她玩時,二人偷偷發現的地方。
公司地處這一塊片區尚算安靜,高處只聞風聲,和樓下一瞬而過的車聲。
夏藤把口罩摘了,放進口袋里。
丁遙過去,給了她一個完了再跟你解釋的眼神,先退了出去,把通樓頂的門關上。
許久未見,祁正就這么出現在她眼前,夏藤的血液隨著風翻滾了一會兒,很快趨于平靜。
上次他們也是這樣共同立于高處,那時候心比天高,感覺全世界踩在自己腳下。
如今,背景是直入云天的高樓,巨大的城市背景下,他們渺小的不堪一擊。
她不開口,也不往前走一步。
她穿得很薄,大衣被風吹起,里面是一條灰白的紗裙,嵌著亮鉆與銀絲。光腿,高跟鞋,堪堪卡在細瘦的腳踝處。
她化著妝,那種經得住閃光燈與高清鏡頭的妝,清透而大方,皮膚上一絲瑕疵都找不出,睫毛根根分明,腮紅添氣色,唇瓣殷紅。
如果不是那雙眼睛,祁正如何把她和昭縣的夏藤重合在一起。
她就像全身一針一線都由名家打造的工藝品,哪怕被禁錮在櫥窗里,世人感嘆她的美,就夠了。
和她比,他顯得灰頭土臉。
祁正從高臺上跳下來,他也沒有走向她,他們隔著一段不長不遠的距離,誰都沒有更近一步。
“你,還好吧。”他先開口,問得別扭。
其實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陌生,陌生,到處透著陌生。她也一樣。
夏藤有很多委屈想跟他說,如果在她還肯找他的時候,他問這么一句,她會好受很多。
她知道,他說那些話,想刺激她是真的,想放棄她,也是真的。
夏藤說:“怎樣算好,怎樣算不好。”
她洗清名聲是好,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他來找她,是邁出了多大的一步,丟下了多少面子和驕傲,她也知道,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好像都不期待了。
熬過那段最苦的日子,掰著指頭數過天亮要幾個小時,幾乎偏執的想聽過他的聲音……她的神經終于變得麻木,萬事不過如此,沒什么值得期待,沒什么值得欣喜,也沒什么值得痛苦。
他們說,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的,會過去,被忘記。
夏藤很累,前所未有的累。
祁正看她閃閃發光的裙子,說:“等會有活動?”
簡單的一聲,“嗯。”
他點頭,“那去吧。”
夏藤轉身去推門。
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揚起她的發絲和裙擺,他這才發現,她一直站在門邊,沒有向他走近一步。
她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
一種無力感瘋狂蔓延,襲遍全身,祁正渾身發冷,他在這一刻意識到,那個眼里有光的夏藤,已經死了。
是萬人促使,里面有他的一份。
“你就沒有話想跟我說?”
他著急了,冷風呼啦啦地吹,吹紅了他的鼻尖和耳朵。
夏藤一手搭上門,她好像認真想了想,然后回答:“沒有吧。”
祁正卻不想聽這個答案,“那你給我打什么電話?”
“那個時候想打。”她不回避問題,實話實說,氣氛就變得殘忍。“后來,你不想接,我也就沒打了。”
“那次是喬子晴自己接的。”
“你不用解釋,她接也好,你接也好。”她很平淡,“過去就過去吧。”
祁正還在固執那個問題,“我以后不讓別人碰我的手機。”
夏藤嘆了一口氣。
“祁正。”
他捂耳朵。
她說的很快,“就這樣吧。”
來不及,還是聽見了,他呼吸聲加重,“你什么意思?”
“和你一個意思。”夏藤說,“你不想哄我,我也不用你哄了。”
他像被刺了一刀,疼得說不說話。
她垂下眼,“我走了。”
祁正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盯得眼睛發紅,拳頭捏的骨節分明。他突然笑了一聲,“你真牛逼,夏藤。”
夏藤背影停住,沒有回頭。
“次次都是我打臉,臉都快給我扇腫了。”
“兩個電話就能讓我跟狗一樣追過來,你真的厲害。”
“也是我夠賤,你不拿正眼看我,我他媽還要一次次舔著臉找你。”
夏藤扶住門的手摔下去,她忍無可忍,回頭,“祁正,你以為只有你會說難聽話嗎?”
“那你想說什么?說啊,我聽著。”祁正的聲音在風里,透出些許的歇斯底里,他的耐心也到頭了,“說啊!”
夏藤被他這一吼,水汽瞬間漫上眼睛,“我沒有找過你嗎?我回上海第一天晚上……”
“你閉嘴吧。”祁正冷笑,“你的找我,就是用得上我的時候打個不明不白的電話,回又回不來,還希望我乖乖在昭縣等著,夏藤,我不是你養的狗,我他媽脖子上沒掛著你名字。”
事已至此,根本沒辦法溝通。
“你總是這樣,什么也不聽我說。”她輕輕顫著,“你以后別來找我了。”
“沒有以后,有這一次就夠了。”
祁正氣得發抖,食指指向她,“我告訴你,我他媽再為你這種人不要臉一次,我祁字倒著寫。”
“那你就滾啊!”
夏藤情緒也崩了,氣得耳根一片紅,她受夠了。
“滾的干凈利索點,不用次次打臉還要跟我匯報,我不想聽!”
兩雙腥紅的眼,一雙比一雙狠。
安靜了半分鐘,像半世紀。
祁正點頭,一字一句地看著她,說:
“夏藤,你這輩子別讓我再看見你。”
年輕時候的發誓,總是那么毒。
祁正摔門而去,外面的丁遙一直聽得驚心動魄,她上去樓頂,夏藤全身失去力氣,像被抽了骨架,癱軟在地上。
和祁正的最后一面,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氣。
也正式和那段充滿獨占和偏執的感情,告了別。
那天,夏藤把事先準備的發言稿反面扣在桌子上,上去只用了三分鐘,宣布暫停一切演藝活動,退出娛樂圈。
底下一片嘩然,經紀公司滿臉震驚,想找人上去救場,夏藤已經起身離席。
任人們怎么高呼她的名字,鏡頭如何追隨,話筒如何緊跟,她都沒有回頭。
推開那扇緊閉的大門,身后的“名與利”,世人的瘋狂,從此與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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