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四十章 無歸

玄湛樨

“唔,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朗朗童音,口齒不大伶俐,不是因為別的,是軒轅琲到了換門牙的年紀,她缺了一顆上門牙,是以,現在正背著書的她每每出聲總是想著用舌尖來遮住自己牙關上缺口。

一邊寫著,一邊還念叨著自己手里正謄錄的文章。明明只要寫一篇文章交出來就好了,為何還要讓她背出來?這么長一篇,這么多字,是要讓她抄到什么時候?

坐在無涯閣正殿內的講堂的位置上,軒轅琲一臉憤然,就好像是自己沒錯一樣。

當然,同時連累了替她寫了一半文章的公儀緋在此一同罰抄,她確實過意不去。

交給謝太傅的文章課業,她是寫了,只不過在寫到一半的時候就跑出去吃點心,當時就直接忘在了腦后,直到今早,她才在入宮的馬車里,在公儀緋的一番口述下,胡亂寫了剩下的一半。

“嘖嘖,瞧瞧,瞧瞧。這可真是夫婦同舟,文海泛波呢!”

聽到這話的軒轅琲擰起了眉頭,這聲音,這玩笑,這時候,說這話的人,就算是在她背后,她也知道是那個臭謝瑾!

這邊,從外面走過來的謝瑾,雖然嘴里是這樣開著玩笑,但身子卻蹲下來,兩手開始將地上紛飛蓋地的紙張劃聚在一起。半天,他手里已收好了一沓,又被他拿到了兩人面前。

公儀緋見狀,雖然心下剛才對他開的玩笑有些不悅。眉頭已經高高挑起,但還是又松懈下來,只不過,眼睛也還是盯在紙上,頭也不抬,就就連身子也是半分都未見挪移。只聽得他刻意尖了聲音,裝出平常的那副女兒繡口,向著謝瑾道了聲“多謝”,便不再多作理會。

可他不知道的是,剛才謝瑾的那個玩笑話卻是引得軒轅琲心生波瀾。

那天的夜宴上,她本是一時耐不住,打了個瞌睡罷了,怎么再一睜眼時就回了王府,而且告訴她,公儀緋成了她這個康王殿下沒過門的王妃?

軒轅琲眼見著,劉出的兩只眼睛每日是更加謹慎地在她周圍來回流轉,可是那又有什么辦法?無非也只是更仔細些不讓旁人知曉她女兒身的身份。

所幸的是,要待她成人方才完禮,她現在七歲,離十六歲還有九年的光景。

“嗯,分好了,這些是你的,這些是緋公主的。”

謝瑾說著,將方才手里的一沓文章分開來,分別交給了各自的主人。其實他也同時點了點,公儀緋已抄夠了數目,案上手下壓著的幾張倒是多余了。而軒轅琲卻正是還差著手里的那張便可以交差了。

“我看看,寫完了嗎?快些寫,今天那芋頭還說今天要帶我們演習兵法呢!”

謝瑾很是著急地催著,一邊又伸出來兩根指頭去抽夾著紙張的一角。好巧不巧,軒轅琲正寫著最后一個字的最后一畫,是一豎。

于是,公儀緋眼看著謝瑾的手快了一步,軒轅琲慢了一步,宣紙被謝瑾即刻抽走,那一豎,“寫”得尤為的長,長到都過了宣紙,還留了一點尾巴在案上。

很是突兀的一豎,哪怕是軒轅琲的字寫得可謂是“雞飛狗跳”,這一豎也會是最引人注意的一筆。

“這……哈哈哈哈……”謝瑾沒心沒肺地笑著,笑到了捧腹的地步,也正是在這時候,軒轅琲直接轉身跑了出去,還不忘拉上公儀緋,只丟了一句給這始作俑者。

“太傅問起,我就說是你寫的!”

好嘛,這回又算他謝瑾自作自受。

而帶著公儀緋跑出去好遠的軒轅琲,在離無涯閣內的懸紫回廊下停了下來,反正也不很近了,那個謝瑾總不至于為這點小事追上來。

“呼呼……好了,緋姐姐,等穿過了這懸紫回廊,就能到那芋頭在的烈兵堂了。”軒轅琲說著,手故意攀上來撓了撓自己的左嘴角,正好能擋住自己缺了門牙的地方。

而這點小動作怎么瞞得過公儀緋的眼睛,知道這小豆丁是不好在自己面前露出來齒缺,于是,故意一臉疑問,明知故問地問了句,“芋頭?誰是芋頭?是聿先生嗎?”

軒轅琲大搖大擺地走著,頭也不回,手里頭揪了片草葉,用指頭拈著在手里轉圈圈。聽公儀緋這么一問,立刻抬了頭,轉身便是用一張笑臉迎上了公儀緋。

“當然了,謝瑾他們一開始叫他聿老頭,后來叫著叫著就叫成了老聿頭,所以我們都叫他‘芋頭’了。”軒轅琲說這話時,一口一個芋頭,叫得倒是字正腔圓,也全然忘了遮擋齒缺這回事。

公儀緋看著軒轅琲的模樣,忍不住暗暗發笑,卻又不能讓這小豆丁瞧見,只好將兩片唇緊緊抿起,兩邊的嘴角也同時向下壓著,天知道他這忍得有多辛苦。

而軒轅琲卻上了興頭,嘴里說個不停,兩人此刻正走在懸紫回廊里,于是,她又將從謝瑾嘴里聽來的關于這懸紫回廊的事情講了出來。

“聽臭瑾說,這回廊最初是叫‘懸發回廊’的,太傅大人和另外幾位夫子為了能讓我們效法先輩的刻苦用功,說什么所謂‘頭懸梁,錐刺股’的。但后來許將軍來過一次,一聽就開罵,罵那幾個夫子說怎么起這個名字,一聽就像回廊里有很多吊死鬼似的,謝太傅也就改了名字。”

軒轅琲一口氣講下來,公儀緋倒也聽得認真,他沒想到,原來這回廊的名字居然還有這么個故事,懸紫確實要比懸發好聽得多。

公儀緋想著,腳步稍稍慢下來,盯著從廊頂一直墜到了地上的紫藤在看,第一眼,只看到一片迷紫,中間還有些許柔白。而近了,只盯著那單獨的那一朵,恍惚間,曉風過影,如聞花鈴。

而軒轅琲,自己察覺到公儀緋在后面放慢了腳步,便也不急著走,只管一人在前頭淘氣,東摸摸西看看,一會兒是坐在回廊的欄桿上,看著遠處樹上落著的麻雀,一會兒又是不知從哪里摸來幾顆石子,向著樹下擲去,沒想要傷及無辜生靈,看樣子只是想嚇嚇那些麻雀。

在她的后面,隔了有一段距離的公儀緋也將目光從紫藤上轉向了那小豆丁。雙眸中,這一抹無邪的紅影,無憂無慮,十分快樂。就這樣靜靜看著,公儀緋嘆了口氣,兩眉鎖緊,又松下,再度鎖緊,又再度松下。

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命數竟會如此。

“幢……幢……幢……”沉重而悠長的渾厚鐘聲,突然就從遠處傳來,悶悶的,像極了拖曳前行的步伐,一下又一下,直敲打在人心上,讓人心顫。

雖然是來玄國不過一年多的光景,但公儀緋大抵也猜到了這并非普通的鐘音,而是慰告亡者的喪音。

“緋姐姐?這?!”

“乖,我們先去聿先生那里去找太子殿下。”

這一次,是公儀緋拉起了軒轅琲的手。

轉過回廊的盡頭,二人便邁入了烈兵堂,奇怪的是,劉時,謝瑾和許赫都在,獨獨不見軒轅珷。

鐘聲未止,氛圍別樣的壓抑。誰也沒見出聲,公儀緋心里想著,絕不可能是軒轅珷出了事,也不會是皇帝,那,這喪音又是為誰而鳴?

幾個人就這樣安生坐著,等待著鐘聲的停止。沒人注意得到,許赫的眼神空洞異常,就好像失去了一顆心。

等待,漫長的等待,很久,很久……

直到軒轅珷和丹公公等人出現在了烈兵湯前,丹公公手里拿了一道圣旨,前來宣讀。

聽旨的人,是許赫。

他跪下了,最終還是聽到了那個他寧愿不曾聽聞的消息。

許將軍奉旨征駐北疆,狹遇北疆騎兵突襲,輕敵再三,雖大軍傾覆勇戰,然終不敵,身死,尸無存。圣念往日戰功赫存,一過不能消萬功,其罪消弭。

很長的一道圣旨,剩下的,丹公公讀的什么,許赫卻是一個字也不記得。

就連最后的領旨謝恩,還是劉時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僵硬地像個牽線傀儡似的重重地一叩首。從牙關里,半天他只擠出一句,口齒不清,恍若囈語。

“臣……許赫謝皇上圣恩……”

手捧著黃帛錦詔,許赫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丹公公一行人早已離去,周圍的人看著許赫一動不動的樣子,卻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慰。

就這樣靜默了許久,軒轅珷咳了一聲,低沉沉地,眼睛闔上,又再睜開,他的牙關也被他咬得緊緊的。

“許將軍的衣冠靈柩昨夜已被送至南郊皇陵陪葬。”

聞言,許赫便奔走出去,謝瑾,劉時兩個見狀,連忙也一同跟了上去。

聿清臨搖了搖頭,隨即便向身后的公儀緋和軒轅琲擺了擺手,“下課罷,康王殿下和緋公主請先王府吧。”

待差幾名內侍,宮女送走了那兩人,聿清臨回來時,軒轅珷還站在原地。兩手都被他攥得緊緊的,十個指頭上的指甲都被他深深扣在了掌心里,幾乎嵌入血肉。

“自責嗎?”

聿清臨心里知曉許將軍之死大有蹊蹺,也知曉若不是軒轅珷將玉令交出,或許,許將軍也不至于此,被人算計害死,還要背上輕敵覆軍的詆毀之名。可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終究沒對軒轅珷問出。

他看得出來,軒轅珷是在悔恨。

而與此同時,遠在北疆的一處石塔前,一個黑衣女冠從中走了出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舉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眼見著要離去前,女冠活動了下自己方才被石塔里的那桿已是無主的長槍灼痛了一下的手指。

“罷了,你既然想在這里陪著你的主人,我也奈何不了你。”

說完,女冠又是向著石塔旁站立的幾個北疆祭司作了一稽,便轉身走遠了。

另一邊,許赫一路狂奔,雙目猩紅,臉上卻是不見再有一絲波瀾,腳下生風,很快他在即將落日前便趕到了南郊皇陵。

不過,皇陵又豈是那般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人進出的?他又是這樣莽撞而來,自然是被看守皇陵的士兵雙雙橫戟攔了下來。

“什么人?!膽敢擅闖皇陵!”

許赫本就心急如焚,眼下士兵突然而來的阻攔,可謂是火上澆油。素來不喜與人多有溝通,現在許赫更是一言不發,兩手蠻力而上,直接將面前攔著他的雙戟連同兩邊的士兵是一同摔在了他們身后的石墻上,自己則是縱身踩踏著皇陵周邊的木制圍欄,不過幾步便攀過了一道矮墻,再落地時,人已是到了皇陵里的宗廟旁。

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可大抵是冥冥中自有指引,許赫很快就憑著自己的直覺找到了許將軍的衣冠冢。

衣冠冢,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衣冠冢,什么都沒給他留下,可是,偏偏就連這樣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讓他見到。

跪在冢前,許赫低著頭,不愿再多看那墓碑上的字痕一眼,他不信,他不信他的阿爹真的已經死了。

他不信!

就在這時,皇陵里平日駐守的一隊士兵已經前來,他也不逃,仍然跪在那里。

可是這些士兵卻是些不分青紅皂白的,只當許赫是擅闖皇陵的竊賊,哪怕,他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有兩個士兵上前來,一人一邊鉗住了許赫,想要將他從冢前拉走,可是半天卻是拉不動,其中一個士兵耐不住性子,直接一拳便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許赫的面頰上。

“唔……”許赫感到一陣面痛連帶著齒痛,這一拳力道不小,讓他倒在了地上,還沒等他起來時,兩個士兵直接又是向著他的背上和頭一連招呼了幾腳。登時,他變得灰頭土臉,就連束好的頭發也披散開來。

“呦!我知道了,你是許將軍和北疆女子生的那個雜種!果然是一點都不像我玄國人!”

“哼!什么許將軍?!根本就是廢物一個!玄國戰神?!不是英雄,就是個狗熊!”

“死了那么多兄弟,就因為他對北疆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留手,皇上顧念舊功,還讓他的衣冠冢在此陪葬,真是天大的恩典!”

“就是,他連塊死人骨頭都沒剩下,活該!!!”

一隊士兵團團圍上來,你一腳,我一拳,夾雜著不堪的奚落污蔑。惡毒的如同刀子似的,在許赫心上剜去一刀又一刀。終于,許赫是再也無法忍耐。

一個鯉魚打挺,許赫翻身而立,雖然手無寸兵,可對付起來這些閑散雜碎卻是不在話下。平地一記掃堂腿,周圍的士兵紛紛倒地。接著,他又搶過一個士兵手里的白蠟槍,威威生風,不過幾下,這一隊士兵就被他都打得站不起來了。

“咣!”許赫掃視了一圈,突然眼神茫茫然地將手里的白蠟槍丟擲在了地上。下一刻,許赫蹲下了身子,揪起了一個士兵的衣矜,問道:“銀虬呢?!我爹的銀虬呢!”

許赫不知道的是,許將軍的銀虬和他的遺骨一樣失了蹤跡。而且,那衣冠冢里所葬的,也不過是一副臨時找來的普通盔甲。

被問士兵又哪里知道,于是許赫將他丟下。接下來,他瘋魔了,梗著脖子,一遍又一遍,一聲蓋過一聲地不停問著地上的士兵。

“銀虬呢?!我爹的銀虬去哪里了?!!說啊!!!”

宛如剜心刺骨的毒咒,許赫每問一句,他的眼睛便更紅上一分,兩只眼睛,像極了林中的那只巨狼,兇狠,卻是為了掩藏心底的悲痛欲絕。

這樣瘋魔的舉止,持續了很久,直到謝瑾和劉時求得了太子手令和被許赫丟棄在地的圣旨而來。

看準時機,謝瑾穩而利落的一記手刀打在了許赫的頸上,讓他陷入了昏睡。

那些士兵雖想借著皇陵的由頭來計較,可劉時也當即一手太子手令,一手圣旨,安然自若地出言頂了回去。

“于公,許將軍忠勇報國,其子許赫是皇上親封的元成侯,于私,許赫身為人子,前來拜祭亡父,又有什么不對?!”

是夜,待許赫清醒時,他已身在康王府內,屋內黑漆漆的,可借著窗外皎白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枕邊有一個包袱。

包袱不大,卻是沉甸甸的,打開來,是一個鐵制的罐子,皎皎月光下,許赫用指尖觸在了這鐵罐上的狼頭圖騰上,這圖騰,他幼時居住在北疆時見過許多次。

“是你阿爹的一半骨灰,至于另一半,我留在北疆那邊陪你阿娘了。”

窗外,有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許赫認出來,她是他冬狩時帶來軒轅珷和軒轅琲的那個女冠。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