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若依目中神采飛揚,“不,是我長得像她。”
這話意有所指,景玉樓這些日子以來,心頭的困惑終于有了答案。
平日妻子掩飾真容,是因為那張臉與皇后過于相似,另有一種說法,離火王族的女子,長相上有著同出一源的類同。
這種相貌,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在眉眼、五官上有各自的差異。
許多血脈強大的同族之人,大多會如此。
彩衣自從見過小圓兒后,就像著了魔一樣,那種毫無緣由的迷戀,一開始簡直讓景玉樓醋性大發。
這種反應,未染也深有體會而不自知,正是這個原因,一人一虎才跟小圓兒八字不合,仿如爭寵。
此刻一拿出天凰石,就出現這番異象,景玉樓難以理解,不過誰要是這個時候還跟他說,她不過是個先天器靈的話,他鐵定得賞對方一個爆栗。
那么,小圓兒到底是什么來歷?
還有景琢,等等,他真的是景琢嗎?即使有驗塵禮,皇帝和小五也都確實了他的身份,然而這樣一個滿身神秘莫測的人,恰恰出現在迴春祭開啟之時……
景玉樓驀地回頭,對上那雙深沉似海的冰冷眼神,心下忽地發涼,像是毫無征兆闖入一片禁忌之海,立馬就要被滔天巨浪沉入海底,無可逃生。
顏若依此時的舉動卻與他正相反,她的聲音很輕,像一個滿懷向往,躡步靠近的人,小心翼翼生怕打破這份平靜。
“世人只知我族血脈傳承自妖皇,然自妖皇陛下化羽遁世,離火一脈世代侍奉的,是陛下唯一的血脈至親——鳶尾天魔,得魔尊賜姓為‘離’……”
梟緩緩抬眼,目中寒意懾人,頓時整間殿透出徹骨的肅殺之意。
“彩衣……”
景玉樓把妻子拉到身后,阻隔開那道目光,脊背緊繃,神情如臨大敵。
小圓兒這會兒若是清醒,必定會覺得她說了個天大的笑話:
天魔……,話本上的故事,竟是真的。
她此刻徜徉在一片開闊的谷地,四周的景致格外熟悉,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在這里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小圓兒被那口酒灌得仍有些迷糊,剩余不多的清明告訴她,如果這會兒又是做夢,那這個夢大概是接著上回在黃泉鄉的夢境的。
那一次夢的結尾,她化身神鳥,回歸故鄉……
也許中間還漏了一截,否則她不會一回來,就羽翼豐滿。
這羽翼指的并非她背后張開的雙翅,而是……
谷地里還有許多人,唔,長相真是千奇百怪,有的身上長了個牛頭,妖艷的美女裙子底下拖著長長的蛇尾,還有不少和她一樣,肋生雙翼浮在半空……
不一而同,他們是她的族人,是妖。
她被人族驅逐,回到妖族受到隆重的歡迎和擁戴,跟從前一樣,所有人都在歡呼,眼神熱切。
“鳶尊歸來,帶回我族妖力之源,妖族復興指日可待。”
不是,我帶什么回來了?
小圓兒低頭,雙手空空如也,一時有些想不起來,照說榮歸故里嘛,帶些禮物是應當的。
她心下隱隱生起一絲不安,似乎若拿不出東西,就要讓所有人失望。
那么,之后怕就是重蹈覆轍,又一次陷入群情激奮,強極則辱,榮極必衰。
“我妖族重獲無上戰力,再不受人族欺壓,全賴鳶尊所賜。”
果然,大伙兒又要把她架在火上烤。
然而這一次,她打算不再退縮,強勢鎮壓住激奮的人心。
有個人一直在旁幫她。
他的模樣她完全認不出來,卻有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似乎已經認識了一輩子。
她尋他解惑:“什么是妖力之源?”
那人的眼神挾雜悲憫,還有隱隱的責備,不答。
“讓妖族強大起來,有何不好?”
她緊緊盯著他,“他們是我的族人。”
那人提醒她:
“你守護的,不僅僅只有一族之人。”
她嗤之以鼻,“因為你是人族,所以才幫著他們說話。”
那人的諄諄教誨持續了許多年,此時聽起來格外耳熟,明明這樣的勸善之辭,她也常掛在嘴邊,說得毫不走心。
接下來的夢境,儼然與戲臺上的故事有了重合。
國破家亡之際,他沒來得及趕回去,因為她和他始終無法統一的理念,最終鬧崩,她將他囚入深淵,以至明火壓制。
夢到了這里,小圓兒的心砰砰亂跳,過往的記憶,最關鍵的那個真相即將揭開之際,強烈的悔意和沉沉的負累,令她顫抖的手,無力掀起真相的面紗。
她愧對過深恩,亦辜負過兩方族人殷切的厚望,到底她要守護的是什么?
小圓兒頭疼欲裂,死活想不起來。
不,不是她不愿記起,是因為她做不到,她害怕重新面對那個真相。
她曾在無邊黑夜里被困八百年,如今卻不敢迎接那一線曙光。
梟的手中,電光繚繞的雷球已然成形,景玉樓短刺在手,嚴陣以待。
下一刻,雷球飛出,卻并沒朝著他二人,浮在半空已周身被火的靈身,驀地被雷光罩住。
雷與火相交,仿佛多年融洽的知己,毫不排斥地融合,小圓兒被扯了回來,天凰石一掃間推到景玉樓面前,后者想也未想,急忙收進芥子。
梟將小圓兒打橫抱在手中,凝實的身體漸漸虛化,再次化為靈身,雙翼緊緊攏住,她像被蠶蛹裹著,全身上下毫無生氣,靜默如同一尊靈物。
若非用眼睛看,便似這間大殿里,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她……她怎么了?”顏若依顫聲問道。
梟此刻亦如老僧入定,身上一絲殺氣也無,垂眸靜靜注視良久。
“無妨,她是靈身,收靈閉息,便不似活物。”
他的語氣不帶情緒,平直無波,卻似乎挾著一丁點不易察覺的苦澀。
顏若依的心頭涌起驚濤駭浪,恰似長久干涸的堤壩,等待無數年后,終于迎來洪流之際,才發現自身早已被蟲蛀鼠咬,破敗到不堪一擊。
這就是離火一族苦苦等待八百年的人,只余魂靈。
顏若依語氣堅定:
“不論迴春祭是何人主使,若能召喚天魔真身回歸,我離彩衣甘愿以身獻祭,以全我族侍奉至誠。”
“彩衣!”
景玉樓緊蹙濃眉,雙臂牢牢箍住她,以此強烈的姿態表示反對。
梟緩緩審量面前兩人,對于舍身奉獻和戒備抗拒皆無所動容。
“景玉樓,你心里再清楚不過,這場祭禮背后有無數人推動,所為并非南疆迴春,亦非天魔復生。
那些人所圖,不過是自己的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