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謝東風

第四十五章:桃山收徒(五)

那少年將軍拍了拍身上的干涸的血液和塵土繼續廝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來,又去往何處,只知道他好像一直在廝殺,從未停過。

“這尺素城一看都要被攻破了,他還在守什么呢?”

眾人饒有興致的看著少年將軍機械性的揮劍,并不知道他的執著。

“功名利祿還是名垂青史?”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國都不在了,他要功名利祿有何用?”

“那就是名垂青史?”

“千百年后有誰能記得他?”

秋風蕭瑟,天低月冷的戰場上,眾人討論的如火如荼,那少年將軍的所思所想誰也猜不透。

“走吧,往城里看看。”

看夠了荒唐一書,眾人不再留戀,直接往尺素城里走去,千年相隔,不知是何種光景。

預備弟子們各自隨意走進了路旁的酒肆里,喝了幾壺寡淡的酒,吃了一盤讓尺素人久吃不厭的醬牛肉,默然跪在胡凳上,耳邊聆聽著酒肆中酒客們那帶些市井氣的調戲聲,還有那些下等歌姬趺坐在席上的俗不可耐的唱腔,眼望著酒肆敞開的大門外那悠閑而來又悠閑而去的行人。

不過是回光返照的繁華罷了。

“客官,你們要的酒來嘍!”

店小二穿梭在大堂里,不停替客人端了壺酒和幾碟下酒菜,麻利的放到他們面前。

“小二,一壺竹葉青。”

來人是一位帶著面紗的女子,舉手投足都透著優雅神秘。

“好嘞!”

小二在給她斟酒的時候還不忘多瞅了她兩眼,心道這位小姐看起來長得可真有氣質啊。

二十來歲的樣子,露出的半面臉看上去清秀白皙,一枚白玉簪子端端正正的束于黑發間,身上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袍子,披著一件同色的披風。

這位小姐看起來什么都好,偏性子怪了些,穿著打扮皆是干干凈凈的,偏背上背著一把滿是銹蝕的鐵劍,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小姐不是本地人吧,好像從未見過小姐呢。”

“我自邊地而來!”

“那等蠻荒之地竟生得小姐這般俊俏之人,真是奇事啊!”

小二聊得甚歡,突的她身旁的窗戶呼一下被吹開了,寒風卷著幾瓣雪花趁機撲了進來,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帕子趕緊過去把窗戶關好,生怕把女子凍著了。

一朵雪花剛好落在女子的眉間,她微微一笑,她笑的時候很好看。店小二往手里呵著氣,“沒凍著你吧?”

“喝著酒,哪能被凍著。”她笑道。

“別人開店都要尋個熱鬧之地,你家客棧建于這荒山野嶺之中,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這生意可不劃算啊!”

“客官有所不知啊,把客棧建于此處是掌柜的意思,掌柜喜靜,不喜歡那些紛紛擾擾。再說了現在外面亂得很,生意也不見得好,留在這啊怎么著也能留得條命在。”

女子沒再說話,繼續喝著酒。

門口又掃過一陣寒風,檐下燈籠搖搖欲墜,僅有的一點亮光里,“常安客棧”四個字在店招上抖動著。

女子搖搖頭苦笑,如今戰亂四起,百鬼盛行,又如何能常安?

小二再次女子他斟上一杯小酒,道了一聲客官慢用,便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此刻坐在客棧的除了女子,還有好幾桌客人,有從城外來的預備弟子,也有其他人,客棧里突然來了這樣一位古怪的客人,都時不時的往女子這里看上兩眼。

不過,女子并不在意這些目光,仍舊喝著她的竹葉青。

其中一桌坐著四個將士模樣的大漢,他們好像在說著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陪老婆孩子了之類的話。

另一桌坐了一對夫婦,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未滿月的孩子,男子不斷的搖著手中的撥浪鼓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孩子笑了,大人自然也跟著笑了。

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雪停了!”女子喃喃道,她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聽得到,或許她也只是說給自己聽。

只聽砰的一聲響,客棧大門洞開,客棧內頓時沉寂下來,所有燈火也被這番突如其來的動靜弄熄了。

女子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重新點亮了桌上的油燈,隨即又舉著火折子走到另外兩張桌前,自言自語道:“我幫各位把油燈點著可好?”

沒有人回答女子的話,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空寂。她倒毫不在意,只是自顧自的將每張桌子的油燈都點了起來。

只是這燈明明只是滅了一瞬,卻好似是滅了許多年,這一亮啊周圍卻只剩下了枯骨一堆。

沒吃完的飯未喝完的酒,以及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都只得永遠停留了過去的某一刻。

她打點好行囊出了客棧,在客棧門前駐足回望。

客棧內燈火依舊,只是檐下蛛絲兩兩,柱腳上也長了些許蛆蟲,時不時會發出微弱的嗚鳴。

就連那些預備弟子們都不見了蹤影。

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癱坐于地上,懷中抱著一具半腐的女尸,她正在一根一根的拔著女尸的頭發,嘴里似是還在數著數。

檐上的雪化了,啪嗒啪嗒的掉在了地上,本該是白色的雪水一瞬之間變成了血紅色。

血水一滴一滴的滴在老太婆的臉上,她用那干枯的手掌往臉上胡亂的抹了一把,反倒是越抹越臟了。

她一轉身正好撞上一個老頭,他全身上下臟亂不堪,頭發亂如雜草,胡須互相打著結巴,小腿以下完全裸露。他抓著女子的手臂便問:“你見著我家鐵柱了嗎?他說打完仗就回來的,可我在家等啊等,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

他一遍一遍的掰著指頭,算著這永無止盡的日子。“你知道他在哪嗎?你一定知道他在哪的,對吧!我要去找他,去找他。”

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從眼皮底下露出來,麻木,無神地瞪著他。“兒啊,我的兒啊,你在哪……”

不等女子回答,老頭便哭著喊著跑了出去。

突然噗通一聲,老人的腦袋竟從身體上掉了下來,重重砸進了土里。他的嘴里仍舊在念叨著兒子,而他的身體早已跌跌撞撞的不知跑到了何處。

女子搖搖頭,這場仗注定是打不完了。

天上只有一彎月牙,近乎朔月。

微弱的月光透過密布的云層的縫隙間灑下,在地上畫出一塊斑斑點點的網。青黑色的霧霾朦朦朧朧地在地上像云一樣翻卷。漸漸地,

云團向眼前逼來,還帶有一點朦朧的光,盡管非常微弱。云團一步步接近,里面似乎有東西在動。那東西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是無數的鬼魂。無頭鬼,骷髏鬼,長舌鬼,吊死鬼,獨臂鬼……飄飄搖搖,群鬼亂舞,所有的鬼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每只鬼手中都拿著一樣東西。這只鬼拿的是人手,那只手拿的是人腿,還有一只拿著人頭,再有的拿著人的鼻子、耳朵、頭發、腸子、心臟、胃、牙齒、嘴唇……

女子禮貌地退到一旁,讓鬼先行,眾鬼從她面前走過,每一只鬼身上都散發著陣陣腐氣。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甚是熱鬧。”

再前行,女子被攔住了去路,一群道人立在她面前蹙眉。“施主莫要再前行了,從何來回何處去吧。”

白袍道士們拄杖而來,嘴中念念有詞。

女子垂眸半晌,繼而笑道:“我生來便攜風帶雨,毀天滅地,我若非要前行,你能奈我何?”

那些道士搖頭,道一聲“癡人,不可度,去也。”

女子默然,目視良久。

多年之后,女子又回到了尺素城下。究竟過了多少年,是千年還是萬年,她已記不得。

她立于一枯墳前,墓碑上刻著尺素城少年將軍慕容天恩之墓。

她本是將軍的佩劍,她是那嗜血的兵刃。

可少年將軍慕容天恩好像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無情。他所沾上的每一滴血都不過是為了早點結束這場慘烈的戰爭罷了。

而她的名字叫做止戈,可這無盡的戰爭終是沒能如她的名字一樣停止。

尺素淪陷,滿城將士戰死,全城百姓慘遭敵軍屠殺,一夜之間尺素血流成河,哀鴻遍野。

“將軍,我尋遍了世間終是沒能找到你所說的太平盛世,反倒見到的都是百鬼夜行的盛景。莫不真是我給世間帶來了災難,是我把人間變成了地獄?”

說完女子化作了一把鐵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一陣輕風吹過,鐵劍應聲折作了兩半,一半埋進土里,一半殘留于世。

“我們,終于出來了嗎?”

許久不見蹤影的預備弟子們在將軍慕容天恩的墓前現了身,客棧燈滅的那一刻,他們便被困在了女子的佩劍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陪著她行過草木炎涼,秋收冬藏,終于在最后一刻重見了天日。

“你們可明白了?”

分花拂柳,草木年華,一半埋進土里,一半殘留于世的那一刻把鐵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眾人最為熟悉的身影。

是桃山的主人,昭仁顯惠無量赦罪賜福大慈尊,蘇小小。

蘇小小看著眾人那驚詫不已的模樣,在眾人的面前,非常少有地笑出了聲。

眉眼彎彎,臉上表情松弛,手扶腰帶。像是三月的桃花,被山風一唄,撒下的片片花瓣,亂花迷人眼,那樣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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