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七章 來如驚鴻去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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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內心。誠然身體非常虛弱,四肢疲乏無力,但總不至于連睜眼觀察一下環境都做不到。他不停地想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不讓心思閑下來,其實是一種逃避。

因為他的確是記得那雙眼睛,知道那個救了他的人……

是誰。

他向來是一個有主見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但他必須承認,在此等形勢下的重逢,令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尤其是對方剛剛救了他……

但總要面對。

玉真站在床邊,雙手背在身后,彎下腰來。

僧帽藏住了她的秀發,一張繪著菩提枝的半臉面具,遮住了她的鼻和唇,但她那雙極盡魅惑的眼眸,卻毫無遮攔地展現著美麗。

她就這樣,看著他的臉。

這是一張已經能見得一些棱角的臉,被世間風霜毫不留情地打磨過,但還保留了當初的清秀感覺。

眉宇間是平靜的,有一種寧定的力量。

長而細的睫毛,靜靜垂下,好像在遮掩他的心事。

叫人愈發的,想要一窺究竟。

這位世所矚目的年輕天驕、這位被當世最強帝國定性為“通魔”的年輕人,獨處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他如何面對他的痛苦,如何對抗他的悲傷?

睫毛微顫,繼而打開。

這個躺在床上的傷者,終于睜開了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不大不小,并不是那種一看就能讓你感受到造物神奇的眼睛,也不似在觀河臺上表現的那般,鋒芒畢露。

在大多數時候,它應當是平靜的、寧和的、堅定的,是一泓清溪水、自顧蜿蜒去。平靜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在石上、在林間,不回頭地流淌下去。

在這個過程中,它會遇到落葉、枯枝、石子,當然也免不了淤泥、小蟲與水藻。

但它是清澈的。

明明經歷了那么多,見識了那么多,還是那樣干凈的底色。可以洗青石,可以凈明月。

她曾經想要將它改變,最后卻被那種目光,淋了滿身。

從此不能忘。

對,就是現在這種目光。

玉真在這泓清溪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面具上代表著智慧與覺知的菩提枝,真像一根橫在水面的枯枝。

她于是問道:“肯醒了?”

一個“肯”字,已經說明一切。

姜望睜開眼睛后,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一對勾魂奪魄的眸子,首先占據了視野。

靠得太近了。

四目相對只有一瞬,已經叫人緊張。

或許是因為太虛弱,這不是安全的距離……

視線強行逃開,才看到那張繪紋精美的菩提面具,感受到其間的清凈和淡泊……所以說它只是面具而已。

然后他就聽到那個問題。

他當然聽得懂其間的揶揄和打趣,但不該是這種氛圍的……

他們之間的相處,不應該如此輕松。

所以他的眼神冷了。

“你靠得太近了。”

“你心慌啊?”她說。

聲音慵懶而迷人,甚至于那氤氳著幽香的吐息,似乎已拂面而來。

姜望偏偏避不過。

“你是覺得我現在重傷未愈,所以應該任人宰割,是嗎?”他聲音平靜地問道。

他體內的道元,開始鼓蕩。

像是暗河之底,正在醞釀的奔流。

此時妄動,必然傷身,這個道理他們都懂。

玉真感受到了這個人的堅持。

所以慢慢地抬起身來。

在這個過程中,山巒起伏,似被風推動,于是漸行漸遠。

風景如夢不堪近。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認出我來的。”她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面具:“這個面具遮掩的效果很好的。”

姜望沒有再動彈,只咬牙道:“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哎喲,這算是表白嗎?”她的美眸中流動著笑意:“真的是很動人的情話。這世上再不會有旁人,能記我記得這么清楚了。”

許是太虛弱了,姜望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再與她對視。只問道:“為什么救我?”

女人的聲音似在耳邊,似在心里,總是不安分地繞來繞去。

她嬉笑著說道:“順手咯。”

“我可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平時看到路邊的貓貓狗狗,都會喂些吃食呢。撿一個瀕死的人回來也很合理吧?”

閉著眼睛看不到她的樣子,看不到她的眼神。

但想來那雙眼睛里,此刻仍是滿滿的、促狹的笑意。

她總是喜歡揶揄、捉弄人的。

姜望心里沒來由的生出一種惱怒,恨恨道:“你喂貓喂狗的吃食,想來毒性不會輕吧?”

“不知道呢或許應該問那些貓貓狗狗自己?”女人的聲音繞呀繞:“我只知道,有的小狗狗到現在都活蹦亂跳,好像還會咬人呢!”

姜望:……

他咬了咬牙就想掙扎著起來,不在這里受氣憋悶。

但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他的腦門上,便將他積蓄起來的微弱力量化去,按得他動彈不得。

她的手好涼。

但這真的很像是蠢灰淘氣的時候,他壓制蠢灰的動作。

姜望羞怒交加,此刻無比痛恨起萬界荒墓里那個黑衣魔族來……若非那魔頭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我姜望堂堂天府修士,何至于此!?

女人大概是見他終于認清現實了,這才把手指挪開,指尖若有似無的、自那秀直的鼻峰略過,聲音仍是輕輕巧巧的:“你看,到現在都還不老實。”

姜望如果能跳起來,這會早就跳起來了,可惜不能。只咬牙道:“我不會欠你什么!我也會再救你一次。你找誰治的我的傷?耗用了什么珍物?盡管說來!等我傷好了,一定雙倍……”

他的話說到這里就停下。因為那女人的氣息,已經消失了。

她離開了這個房間。

沒有告別,沒有預知,什么也沒有說。

來如驚鴻去似夢,捉也無影,放也無蹤。

姜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再次睜開眼睛。

這是一套形制精巧的月洞門罩式架子床,用的是什么木材,他倒認不出來,只覺有一種令人心安的香氣。

雕的卻是荷花紋。

白色帷帳被形制精巧的銀鉤掛起,這個小小的世界,對他是開放的。

姜望又復閉上了眼睛。

他無心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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