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92章 諾獎不能失去你,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倫敦。

在厚重的晨霧中,郵輪巨大的船身逐漸出現在碼頭工人的視野中。

“船到了!”

工頭大喊:“都動起來!”

一瞬間,人聲鼎沸,港口變得熱鬧非凡。

伴隨著“嘩啦嘩啦”的、撥開海水的聲音,郵輪靠岸,

同時,舷梯被放了下來。

立即有英國的海關人員靠近,命令旅客們排隊下船,不得跑跳。

另一邊,陸時走的單獨的舷梯。

他拎著行李下來,那股獨屬于倫敦的工業化的臭味便鉆進了鼻孔,吸個滿心滿肺。

這時,有人迎了上來,

“爵士!陸爵士!”

側目望去,發現是劍橋的教授蒙塔古·詹姆斯。

陸時不由得詫異,

“詹姆斯教授,你怎么來了?”

詹姆斯上前,

“蕭先生與我說你今日回倫敦。本來,我該在倫敦政經等你的,但實在是等不及。”

昨天,陸時給蕭伯納拍電報,

郵輪要在加來港例行檢修,今早才回倫敦。

陸時好奇,

“有要緊事?”

詹姆斯微微遲疑,回答:“對伱來說可能不要緊。但對整個歐洲乃至世界文學界,卻很要緊。”

一頂高帽直接扣在了陸時頭上。

他低聲道:“爵士,諾獎需要你!”

陸時:???

怎么感覺這句話好像在一年前聽到過?

不能說一模一樣,

只能說毫無區別。

陸時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走,去布萊雅……去宮殿街。”

兩人上了馬車。

詹姆斯剛坐下喘口氣便直入正題:

“爵士,上次的諾貝爾文學獎弄了一些不愉快,我等至今歷歷在目。所以,今年瑞典文學院在評審之前,便先咨詢各高校,看哪些作品適合加入長名單。”

長名單就是初選名單。

陸時點頭,

“嗯,這也是一種進步吧。”

詹姆斯又道:“但這樣終究是‘人治’。他們現在的想法是,能不能搞出普適性機制,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說著,他用希冀的目光看向陸時,

眼睛忽閃忽閃,

似乎都快冒小星星了。

陸時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說道:“他們想讓我當評委?”

詹姆斯哂笑一聲,

“沒。瑞典文學院的人還沒發瘋。”

陸時哈哈大笑。

往小了說,諾獎的評委每年能支配一筆巨額財富;

往大了說,他們可以控制文學走向,掌控圈子里的話語權。

而陸時去年差點兒把文學獎攪黃,

讓他當評委,那不成了自找不痛快嗎?

陸時說:“那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壓低聲音,

“瑞典文學院的常務秘書卡爾·大衛·阿夫·威爾森拍來電報,提到了你起草的《初稿》,話里話外,是希望你能幫忙出一個類似的章程,規范評審標準,并落實到紙面。”

陸時輕笑,

這幫瑞典人也學聰明了。

他們是想借自己的名望來為諾貝爾文學獎背書,

畢竟,去年正是自己挑頭,強按著他們的頭把獎項頒給了托翁。

當然,結果是好的,

托翁能服眾。

陸時沉吟,

“他們要是讓我當評委,我說不定會答應。”

詹姆斯一愣,隨即被逗得大笑,

別看陸爵士年輕,但放眼整個歐洲文壇,影響力能跟他比的還真沒幾個。

因為其影響力不光靠作品,

他同時還是學者,

更重要地,他還是全世界最具實力的媒體大亨。

陸時低聲道:“詹姆斯教授,不是我不想幫瑞典文學院。你也是作家,肯定明白文學藝術的主觀性非常強,至少,相比科學類獎項而言如此。更何況……”

說到這,他頓住了。

詹姆斯好奇道:“更何況什么?”

陸時尷尬地摸摸鼻子,

“更何況,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并沒有那么權威。”

“噗!”

詹姆斯笑噴。

陸時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說瑞典文學院的那些院士水平不夠嗎?

這話如果傳揚出去,肯定有人要吐血三升。

他擺擺手,

“別,咱不討論人家的水平。”

陸時點了點頭,

“我也這么覺得。如果你不追問,我是不會說的。”

詹姆斯吐槽:“你倒會甩鍋。”

他又好奇地詢問道:“那你覺得,如何才能評判一部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

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

陸時沉吟,

作為穿越者,他能說一些拾人牙慧的東西,

“我想,時間才是文學最好的評委。有太多的作家,在世時紅紅火火,要暢銷有暢銷、要口碑有口碑,可死后便逐漸被人遺忘,作品被掃進歷史的垃圾……額……”

陸時頓住了,

因為,詹姆斯不知何時拿出了筆記本,正在“沙沙沙”地記錄。

他抬起頭,

“你不用管我,繼續說。”

陸時遇到這種事多了,早已習慣,

他繼續說道:“有很多作家則相反,在世時名聲不顯,離開后被逐漸捧上神壇。”

前者的代表便是賽珍珠,

她寫的《大地》相當受西方世界歡迎,得獲諾貝爾文學獎不說,還改編成了舞臺劇和電影,

但隨著時代發展,推崇者日漸減少。

而后者的代表可就多了,卡夫卡便是最好的例子。

陸時說道:“中國有句話,‘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學評價的主觀性非常強,除了少數公認的、如托翁那樣的大作家以外,很多時候,評選難免存在爭議,爆冷非常正常。”

詹姆斯“嗯”了一聲,

“你說的對。文學獎的評選只能代表某一年評委們認為的最高成就,并不能代表后面的幾十年。”

他似是有些郁悶,拉開車窗簾,

車輪壓過路面,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傳進車廂內,在清晨的靜謐中顯得頗有趣味。

不多時,馬車路過陸氏博物館,

陸時說道:“這就要到了。詹姆斯教授,要進來坐坐嗎?”

詹姆斯猶豫了片刻才說:“那叨擾了。”

事情沒辦成,他本不想打擾,

但難得和陸時這樣的大家借著諾獎的由頭交流,能多聊聊也是好的。

等著馬車停下,兩人下車。

奇怪的是,陸宅的大門竟然半開著,

門口站著兩名衛兵。

陸時有點兒懵,跟他們打過招呼后推門而入。

沒想到,瑪格麗塔正在大廳內,對著墻上的一幅畫作發呆。

那是一幅她的肖像畫,

畫中的她柔美動人,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

面容精致,五官清晰分明,宛如雕刻出來一般,

尤其那雙眼睛,深邃而明亮,閃爍著無比迷人的光芒,仿佛在向世人展示無與倫比的自信和魅力。

陸時忍不住偷笑,

沒想到,20世紀初就有PS了。

不是說瑪格麗塔不漂亮,而是畫中的她過于完美。

陸時剛準備叫住瑪格麗塔,

結果,公主殿下先自言自語了起來,說道:“掛在這兒的效果一般……嗯……還是應該拿到書房去,老師用書房用得多,時時刻刻看到我,心情一定會無比明亮。”

詹姆斯:???

整個人都是懵的。

剛才那是公主殿下能說出來的話?

陸時趕緊清清嗓子,

“咳咳……”

瑪格麗塔沒回頭,但明顯是聽見了。

從后面看去,能發現她的耳朵以極小的幅度抖動了一下,隨后便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直至紅得發亮。

她動作緩慢地回過頭,

“老師。你從日本回來了?”

陸時“嗯”了一聲,隨后說道:“這位是劍橋的詹姆斯教授,我們有事要談。”

瑪格麗塔點頭,

“好的。去書房吧。”

說完,自然而然地在前面引路,朝二樓走去。

詹姆斯更懵,

公主殿下的行為怎么跟宅邸的女主人一樣?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他握緊了拳頭,用指甲扣扣掌心,發現還挺疼的,確定不是在做夢。

陸時對詹姆斯使個眼色,

隨后,兩人一齊上樓,進入書房。

房間的布置典雅,給人一種寧靜而舒適的氛圍。

墻面上掛著一幅精美的油畫,描繪了一片秋日的森林,少女時期的瑪格麗塔在林中穿梭,畫面色彩豐富而柔和。

這幅畫是書房的點睛之筆。

瑪格麗塔給兩人倒茶,隨后倒退出門。

詹姆斯捧著茶杯,

心想,

公主泡的茶,到底是該喝還是不該喝?

這比《哈姆雷特》里生存和毀滅的命題都難回答。

房間陷入安靜,

氣氛詭異。

過了幾秒鐘,

“那個……”×2

兩人異口同聲。

之后,

“你先說。”×2

再次異口同聲。

陸時和詹姆斯大眼瞪小眼。

沒辦法,陸時只能繼續剛才的話題,扯道:“剛才我們講到……額……時間。詹姆斯教授,你或許不知道,隨著時間發展,文學價值被人重新挖掘或遺忘的例子在中國也有很多。”

詹姆斯哪懂中國,

但剛才公主殿下給他造成的沖擊太大,腦子還是懵的,遂順著陸時的話題聊下去,

“爵士,請講。”

陸時:“……”

沒想到對方還真讓自己講。

他腦筋急轉,說道:“在中國有位叫陶淵明的作家。在他的時代,只作為隱士聞名,直到唐朝時才被文壇認定為大詩人。”

詹姆斯掐著指頭算了算,

唐朝得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那陶淵明豈不是更早?

“嘖……”

他不由得咋舌,

“中國文化源遠流長。”

說著,看向陸時,詢問道:“爵士,誠如你所說,文學的藝術鑒賞具有主觀性,無法靠章程制定具體標準。那么,你可否為諾貝爾文學獎寫下一則箴言?”

陸時沉吟,

寫一句話而已,倒是沒什么問題。

詹姆斯提示:“就比如你剛才提到的,時間才是文學藝術性的檢驗標準。”

陸時說:“沒問題。”

他拉開書桌抽屜,

結果,里面空空如也。

他忍不住嘀咕:“麗塔也真是的,連筆墨都沒準備。”

旁邊的詹姆斯聽了,嘴角抽搐,

叫公主“麗塔”也就算了,竟然還數落人家沒有做家務。

陸爵士真牛。

他撇開了視線,裝沒聽見。

陸時則打開了行李箱,將里面跟書寫有關的東西一股腦拿出來,隨后問道:“我沒記錯的話,從今年開始,諾貝爾獎牌是不是要重新設計了?”

詹姆斯回憶,

“嗯,威爾森先生好像是提過一嘴。準備改成純金制,正面還是諾貝爾先生的浮雕不變,背面則要做一些區分。文學獎獎章的圖案為,一個青年坐在一棵桂冠樹下,入迷地聽著、記錄著繆斯女神的歌。只是,除了圖案,該雕刻什么箴言、或者說銘文,還沒想好。”

桂冠、繆斯女神……

這些都是偏歐洲的設計。

物理學獎、化學獎章也是如此,刻繪有女神伊希斯等意象。

反倒是生理學和醫學獎章很國際化,圖案為一位醫生為了給病女孩解渴,正在收集從巖石上涌出的水,她的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

這種圖案適用任何文化背景。

陸時思索片刻,在紙上寫:

“愿你的作品能經受時間的考驗。”

這一句用的是英語。

詹姆斯點點頭,

“符合你剛才的說法。很不錯。”

陸時點點頭,嘴角勾起笑容,又寫了一行漢字:

“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是杜甫的一首絕句,

王楊盧駱當時體,

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

王、楊、盧、駱,唐初四杰的文章被時人吹毛求疵,

然而,那些“批評家”人死燈滅、籍籍無名,卻阻止不了唐初四杰的文章像江河一樣萬古流芳。

金牌正面英文、背面漢語,正正好。

但陸時又擔心自己的行為會不會有些尷尬,

隨后,他搖搖頭,暗罵自己:

“杞人憂天。”

對外輻射中華文化,從來沒有尷不尷尬的說法。

就像《世界人權宣言》的起草,張彭春先生力主加入儒家“仁”的思想,避免使法案的淵源過度西方化,

他甚至建議工作人員花些時間了解儒家思想,

于是,“仁”被翻譯成了“良心(conscience)”,和“理性”共同作為人的基本特質,被體現在了《宣言》的第一條,被世人所閱讀、所了解、所銘記。

諾貝爾文學獎又不是只頒發給歐洲人,

在獎牌上加一句古詩有何不可?

(盡管諾貝爾在設立獎項的時候可能從未想過非白種人。)

陸時對詹姆斯說:“詹姆斯教授,你看這兩句……詹姆斯教授?”

只見詹姆斯正看著桌上的書稿,

他全神貫注,雙眼甚至有些失神地無法聚焦。

陸時湊了過去,

“那是我的新書,《蠅王》。”

“啊這……”

詹姆斯回過神,詢問道:“我能仔細看看嗎?”

陸時回答:“可以。你別看法語版了,讀得還費勁。后面有英語版的,你翻一下就能找到。”

詹姆斯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好好!”

說完便拿起稿件,

之后,他仔細閱讀,除了呼吸聲、翻頁聲,以及偶爾咽唾沫,再沒發出別的聲音。

畢竟是長篇,就算粗讀也得兩三個小時。

陸時沒再打擾,出了書房。

沒想到,詹姆斯和梁啟超等人初見《蠅王》時一樣,一讀就停不下來,連午飯都不吃了。

就這么捱到了傍晚。

陸時再進書房的時候,發現詹姆斯正沒有坐相地攤在椅子里,

他雙目無神,仿佛靈魂被抽走了。

陸時不由得笑,

好書,就是有這樣的效果。

他湊上前,

“詹姆斯教授,怎么樣?”

詹姆斯的手指抬了抬,像是從昏迷中剛剛恢復意識。

他看向陸時,

“爵士,幸好沒讓你幫忙制定評審標準。”

陸時“啊……”了一聲,

“對了,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兒呢。”

他指指桌上的紙張,

“箴言,我已經想好了。”

詹姆斯搖搖頭,

“咱先不管那個!”

他指著《蠅王》說道:“爵士,在《狩獵》、《洛麗塔》之后,你又寫出了《蠅王》。這完全可以作為童真三部曲啊!”

陸時無語,

日本人管這個叫童趣三部曲;

英國人管這個叫童真三部曲。

也不知道誰更荒誕。

他問道:“確實可以算作某種意義上的三部曲。但這又如何呢?”

詹姆斯說道:“你完全可以參加評選啊!諾獎需要你!”

又是這句熟悉的話。

難怪詹姆斯剛才說了,幸好陸時沒有起草評審章程,

否則就成了,又當運動員、又當裁判。

陸時沒有搭腔。

看他沉默,詹姆斯說道:“爵士,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坦白講,我和蕭先生之前也討論過。一是你來自中國,有文化屬性的問題;二是你過于年輕,資歷太淺。可是……”

詹姆斯又看了一眼《蠅王》英文版,

“哪個資歷深的,比你寫得好?哪個英語作家,有你如此全能?”

陸時沉吟。

按照那些“借鑒”來的作品,確實有資格奪得諾獎桂冠。

可是,他本不想如此著急,

他的計劃是,多積累個幾年,之后再拿諾獎。

畢竟,文學圈也是講論資排輩的,

雖然他現在的威望能壓制眾人,但難保有小性子的文人們心里會不服,

暗地里使絆子,再正常不過。

詹姆斯見陸時思考,不由得有些急了,

他說:“爵士,你一定要參加此次諾獎的評選。諾獎不能失去你,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