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廈崩塌

第四十七章 承(3)獅子的故事

——死信箱,紅源會社備用數據庫,日。第三天。

頭頂是老式火車的公用擺鐘,指針指向羅馬數字V。當傳聲機那頭聽見昕的開門聲時,第二節車廂,5分鐘倒計時,已然開始。

“誰死了?”

「第一節車廂不是答案是獅子么。就那頭獅子,結果它死在第二節車廂了。」

對面,傳來昕帶著學生氣的聲音,像上課時盯著黑板不經意看到的那張側臉,睫毛掛著午后的陽光。

“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說你死翹翹了。”

「我在跟你講話呀我怎么可能死,笨蛋。」

“你就說了幾個字,我哪能確認到底是誰說的。”

「我聲音你還聽不出來?」

“それは和彼女是完全兩種發音呀,那頭獅子有沒有鬃毛?”

「有。」

“那不就得了,還是只公獅子,怎么也用不到女性她吧?你肯定故意的。”

「略略略,你自己翻譯芯片的問題。不跟你扯了,我們還要抓緊解謎呢。」

要不是秒針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她們差點忘了是來干嘛的了。太容易吵幼稚架也不好,明明生死攸關,吵著吵著危機感都吵沒了。

「這節車廂有三根拉繩,還有一只死掉的獅子。我打算檢查一下獅子的尸體,拾二,你那邊有什么?」

“一種藥吧應該是,我這有一瓶白色的溶液,還有三根空試管。旁邊是一則說明書,白色的溶液是無毒的,黑色的溶液能致死……應該要怎么把黑色的毒藥配出來。”

這大抵是一位化學家的車廂。眼前的試管架上擺著三根空的試管,正中間是一瓶裝有乳白色溶液的燒杯。所有的東西都隨著不太平穩的車軌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可能傾倒破碎。

「獅子的右爪被砍下來拿走了,脖子上也有一圈勒痕,但不致命,像是中毒死的。拾二,你有玩過劇本殺嗎?」

“沒有,那種游戲跟我們現在很像嗎?”

她看到過廣告,子腦空間里有一種社交的破案游戲就叫這名字。

「有點點神似,劇本殺也會發現一個受害者的尸體,所有人都想弄死他,有的人下毒,有的人砍手勒死或者怎么的,大家都有作案動機,然后找到時間上最合拍、行為上最致命的那個人就是兇手。不過游戲里一般不會被毒死,毒發都是最后的時間點,設計者會在毒死前讓其他兇手得逞。」

“你也是在那個游戲里會檢查尸體的?”

拾二腦補著昕那雙細腿嫩胳膊扒拉著死獅子的嘴,把頭伸進獅子嘴里東瞧西望的模樣,總感覺尸檢跟她那傻不拉幾的人設不太相符。

「嗯。我子腦空間里裝了兩套,哪天帶你玩。要是你們不把網給斷了就好了,我還能下載新的一起玩。」對面傳來一堆翻找的聲音,「這下確定了,獅子確實是毒死的,就看到底是誰下的毒。」

“那應該是要怎么搗鼓一下這杯溶液,讓它變個顏色。你那邊還有什么能動的嗎?”

話音剛落,好似有人拉動的燈繩,拾二的房間突然一黑、一亮,整個房間驟然變成了一股奇怪的紅色。更詭異的是,燈光暗下的瞬間,一只巨大的狐貍和似狼似狗的怪物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撲來;可燈光一亮,兩只猛獸化為栩栩如生的雕塑,保持著那即將把拾二吞噬的姿勢,凝固在了這狹小的車廂中。

“你剛才干了啥?”

拾二把自己的臉從狐貍的爪下挪開,小心翼翼地靠在這兩頭巨獸撲不到她的位置,生怕這兩只動物又因為什么原因突然活了過來。

「我這邊不是有三根拉繩嗎?我拉了最左邊那根,我這邊燈光變成了綠色,獅子也不見了。」她有些奇怪,「你那邊也有變化?」

“我這變紅了,還冒出一只超大的狐貍和一只超大的狼。”

如果等晚個零點幾秒亮,那一爪拍下去,不化妝直接就能去演畫皮,再不濟也是個喪尸片的前排群演。最恐懼的不是不知,而是知道后那種后怕。

「看來兇手的判斷在你這邊,第一根繩、綠燈、紅燈、狐貍和狗。嗯……」

“狗嗎,哪有那么兇的狗,我覺得我這條是狼吧……”

突然又是一閃,拾二房間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哪里有什么狐貍,哪里有什么狼還是狗,隨著燈光變回正常的暖色,擁擠的車廂里只剩那三根試管和燒杯,一切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接著是……」

“等等等等,你要干嘛?”

還沒等拾二緩口氣,連忙打斷了昕。

「拉第二根繩子呀?時間快不夠了。」

昕并不知道拾二這邊的情況,她腦海中只是在拾二面前出現了兩種動物而已,就跟第一關她面前的動物按鈕一樣。拾二鉆到桌子下的墻角,身子盡量靠近墻面,還不放心,又把椅子擋在了自己面前。

“行吧…那你燈開快一點,我怕黑。”

拾二繼續沒提危險。

又是一簇短暫的漆黑閃過,拾二確實感受到了風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破碎的木屑浸入了她的鼻子,那種辛辣的灰塵味混合著潮濕刺激著她的嗅覺,灌入她的神經。

燈亮了。

“燈是黃色,狐貍和熊。”

椅子被熊踩得粉碎。這次她確定了,這些怪物真的能在漆黑中凝聚,又在黑暗中將她淹沒。那不只是夸張的動作,那是實實在在的進攻。

轉瞬間,隨著燈光變回原色,一切又回到了原樣。

「接下來是第三根,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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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啦——

拉下繩的同時,昕的傳聲器里涌入一陣巨響,那種聲音像是把整個車廂都一同撕碎拆解,接著是暴雨和雷鳴聲卷入傳聲機,那本該被隔絕在門窗外的環境音清清楚楚的從拾二的房間中傳來。

發生了什么?

雨水透過窗戶吹到昕的脖根上,或許是雨水,或許是一些不好的聯想,昕的背心一陣冰涼。她突然意識到了拾二為什么在她拉繩時有些猶豫,可是,或許已經晚了。

“拾二?”

還剩3分鐘。

頭頂的秒針快速地跳轉著,鐘表的發條比正常的要快,指針每秒都會跳兩下,那種短促的頻率像一個人倉促地步伐直直逼近。她試探性地喊著名字,聲音卻被嘈雜蓋過,掩埋在了驟雨中。

那種隔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無端生出焦慮,她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突然聽不到她的聲音,卻也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無法回應。只能等待,然而等待卻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拾二?”

她再次試探地叫了聲。

「……藍色藍色,狼和熊。」

終于,對面傳來了她期待已久的聲音。

“——你嚇死我了,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哈哈哈沒事沒事,我就是仔細想了想這幾個組合后面的意義,分了下神。怎么樣,有什么線索?」

拾二那頭的依然有很多紛擾和環境音,顯得格外嘈雜,不經意間隱約能聽到拾二倒吸涼氣的聲音。

昕調出投影在空中比畫著,一邊比畫一邊跟拾二解釋。

“我開了燈之后我這里的獅子也會消失,同時在你那邊會出現特定顏色的燈和對應的動物。如果按照我這邊的燈色、你那邊的燈色、出現的動物來排序,那就是下面這樣:

“綠燈,紅燈,狐貍和狗;

“藍燈,黃燈,狐貍和熊;

“紅燈,藍燈,狗和熊。

“每次都會出現兩種顏色和兩種動物,但兩種燈色和兩種動物好像沒什么直接關系,也沒體現出它們跟獅子的關系。動物只有三種,而顏色總共出現了四種,現在我的想法是我這邊的燈色和你那邊的燈色應該需要分開來看,并沒有什么聯系。”

「你說跟紅綠燈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昕把拾二那邊的燈色框在一起,又把自己這邊的燈色框在一起。

“紅綠藍、紅黃藍……我好像大概明白了,拾二你看見的紅色不是紅蘋果那種正紅色對不對?”

「嗯……好像有點偏粉,算品紅色吧。」

“我記得你還說過你那邊有三根空的試管,對吧?”

「嗯嗯,我還沒找到需要用的地方。」

“當我開燈的時候燒杯里的溶液顏色會有變化嗎?”

「燒杯……燒杯里的溶液不就是白色的么,燈光變色它看著也會是燈光的顏色呀?」

“那應該就是了。”昕激動得跺了跺腳,“你那邊的燈光是誤導,之所以要變化燈光,就是要掩藏溶液會因為拉繩變色。”

這是個大膽的假設,不因為燈變色而導致液體變色,而是為了掩藏住液體的變色,所以才讓燈變色。那是把一顆碎礫藏進沙漠,一片樹葉藏進森林。

“我這樣講,最開始自然燈光下我們的溶液是白色的,當燈光變成洋紅之后,因為沒有了其他顏色的光,我們看到的所有東西就都是洋紅的。因此白色的溶液也會變成洋紅色,但如果我這時把溶液換成了洋紅色,你并不會看出這杯溶液有什么問題。”

「嗯……也就是說,你覺得燒杯里藥水的顏色是會隨著燈光改變的?」

“對,我們做個實驗吧。我再拉一次燈,你把燒杯里的溶液倒進一支試管。等我把燈色變回原,你再看試管中液體的顏色。”

拾二所說的紅、黃、藍,正確的表達應該是洋紅、黃、青色,是顏料的三種基色,而要混合出黑色這種有毒的藥水,正巧是這三種顏色的相加。這也是為何昕會想出燒杯中液體變色的緣故。

「行,那我們再來一次。」

“準備,3,2,1。”

霎時間,綠色從頭頂將昕籠罩,拾二那頭也再次傳來破壞和碎裂的聲音。

「ok,倒好了。」

說完,昕又拉了繩子,綠色頓時褪去,日光燈飽滿的色感再次蓋滿整個房間。

「還真是,試管里的顏色沒變回白色,還是那個什么洋紅色的。那接下來我們怎么辦?」

昕抬頭看了眼那古銅色的時鐘,發條一圈一圈的回退著,時間還剩2分鐘。

“接下來我還要拉另外兩根繩,我們要把三種溶液都收集到,然后配在一起,這樣就能做出能毒死獅子的黑色毒藥。”

昕頓了頓,她聽著拾二漫不經心的話,反而如鯁在喉。

“你還好嗎?”

「問題不大。」

“抱歉,要是我再聰明一點,我們就不用拉第二次繩子了。”

拾二沒說,昕也沒問,但她們都懂。

每一次拉繩,拾二那邊都能傳出很大的動靜,那是怪物在襲擊她。那種感覺像是她掰動了列車的匝道,害得本不會駛向拾二的列車將她碾死,昕從沒體會過這種主宰生死的負罪感,一時間自責沉溺在腦海中,揮散不去。

「嗐,怎么變成喪氣包了。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最幸運的事就是想到拉上你跟我一起,有你在挺開心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爺們兒著吶。」

昕接著拉下第二根繩,等拾二拿到顏色,再拉下第三根繩子。每拉一次繩子,傳聲機的那邊一如既往的傳來幾乎將車廂瓦解的炸響,然后又一如既往的又得到拾二故作輕松的回應。終于,三種顏色的溶液都取到了。

「圓滿完成任務,」她聽到拾二開心地向她邀功,「怎么樣,是不是沒想的那么難?」

“拾二,”

她蜷在地上坐著,背靠著車廂的門。

“我這邊的燈是紅綠藍三種顏色,加起來就是太陽光的自然色。而我這里只有在自然色光的條件下獅子才會死,所以下一步我要同時拉下三根拉繩。”

「嗯嗯,我聽著的。」

時間還有不到1分鐘。

“你那邊的燈跟溶液是同色的,如果我同時拉下三根繩,你那邊對應的或許是一片漆黑。”她揚起的下巴接著頭頂的光芒,注視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狐貍、熊、狗,每次燈色交替成黑色的瞬間,那些動物都會襲擊你吧?”

「嗯。」

對面猶豫了下,還是給了她肯定的答復。

“故事里,三只動物都是兇手。獅子服下了狐貍、熊、狗混合在一起的毒藥死亡,而你的車廂里獅子還沒死。如果我沒想錯的話,當我把三根繩子同時拉下應該就會出現獅子。因為一直都是漆黑的,所以不是一瞬間,它會一直攻擊你,直到你像故事里那樣,把毒藥喂進它嘴里將它毒死。”

「喔~原來是這樣,挺有意思。」

“我不想你受傷。”特別是,因她拉動拉繩而受傷。

時間,還有40秒。

拾二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反倒像她那樣坐在地上,靠在門板上。她們突然間仿佛靠得很近,如同兩人正在這扇門的左右,只隔了4厘米的距離。

「小公主,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么嗎?」

“不知道…”

她有想過這個問題,可每每想到這事眼前都會浮現出山口櫻的模樣。

她沒有姐姐的才華,又太過軟弱,所以父親從不放她出來,也從不把會社的事交給她。她總是一個人被關在偌大的房間里,讓她自己安安分分地玩。既是一種保護,卻也是一種否定。

那就是在告訴她,她在姐姐面前,一文不值。

「善良呀。」

果然,是那個最沒用的善良。

「在這個城市里,不論是會社的人還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善良都是會害死他們的品質,所以他們厭惡別人說他們善良,討厭去做一個善良的人。可你不一樣,你是真的會關心像我這樣的每一個人,所以大家那么喜歡你。」

時間,還剩30秒。

在存活和貪欲面前,善良未必是愚蠢,但一定是奢侈的。

「但是吧小公主,你知道的,我家里有個心臟隨時可能會停跳的妹妹。我想救她,所以我要解開這個謎題,我要想辦法活著出去。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這條路上所有的艱難都是我該承受的。這是我的選擇。所以,為了這份善良,讓我做完自己的事,好嗎?」

“拾二,”昕抓住了那三根拉繩,“我要拉繩了——那,加油~”

「嗯,加油。」

三根拉繩拉同時拉下,整個房間被照得通亮,好似是核彈爆炸時撲朔而來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她仿佛親臨了1945年的長崎,接著,是傳聲機那頭的一聲咆哮的獅吼。

「臥槽這么大!」

破籠而出的鋼筋斷裂聲,車廂踩碎的木料破碎聲,銜著雷鳴交映的撕咬怒嚎聲交織在一起,聲聲入耳,融進雨夜的喧擾。

時間,還剩20秒。

昕捏緊了拳頭,此時她什么都不幫不了,只能默默祈禱著一切的結束。

突然車廂里一聲吞咽,傳聲機的那頭獅子恢復了平靜,整個房間中仿佛突然少了一個人,沒有了打鬧、奔跑、撕咬,只有獅子低沉地嗚咽。

她松開緊捂的耳朵,想仔細去聽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明。

呼嚕,呼嚕。

笨重的爪子在地上踱步著,它好像正準備走開,可還沒走幾步便腿腳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又是一聲劃開肌里和皮肉的聲音,好像是一個人掙扎著爬出來,把壓在自己身上那團毛茸茸的大家伙舉了起來推在一邊。

再也沒有了獅子的氣息,只剩下一段沉重輕快的呼吸回蕩在傳聲機中。

「耶。」

一個字,一個足以報平安,也足以告訴她一切經歷的字。她仿佛在說,看吧,信我沒錯,我們贏了。車廂門同時打開,直接通到了下一列車廂中。

時間,還剩10秒。

“拾二…好像不對,倒計時還在繼續!”

「哈?獅子確實毒死了呀,還舔了我一身口水。」

“我這邊又打開了一節車廂,應該是我這里的解謎還沒結束。”

時間還剩5秒,這時她才注視到下一節車廂里的一切。

下一節車廂與此節大同小異,唯一顯眼的是在車廂中心的正梁放著一張腳凳,掛著一根上吊用的繩子。那圈繩子仿佛有一種難以預料的魔力,引誘著一種赴死的欲望。

4秒,

“拾二,你那邊車門沒有開對吧。”

「對,但這也沒時間了啊。」

3秒,

昕走上前,低矮的視野中她提了提花邊的襪子,那雙米黃色的運動鞋來到腳凳旁。

“你那邊死的那只獅子,右爪有斷么?”

「斷了。」

2秒,

“我有辦法,你相信我就好了。”

「啥?」

不由分說,那雙鞋子已經踩在了腳凳上,踮起腳尖,小腿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1秒,

感覺像是被一只大手捏著下巴提了起來。米黃色的運動鞋把凳子踢開,雙腳懸在空中掙扎了一下,只是那么一下下,接著便再也沒了力氣,以一種消逝的方式直直地垂了下來。

0秒。

獅子的利爪:我把睿智送給狐貍,我把忠誠賜給狼狗,我把利爪交給大熊。我失去了利爪,也注定因為利爪而死。

不知為何,拾二的眼前中驀地閃過一個畫面,那是昕穿著怪物印花的粉色長袖背影吊在了一根通信用的信號線上,腦海里有一個如心率儀一樣的東西,突然在那個白皙的脖子被勒住的同時,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