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廈崩塌

第五十五章 轉(5) 燃燒

——九龍區,九龍軍事基地研究大樓內,日。第三天。

“喂寒蟬,我進死信箱那段時間,你一直都在的吧。”

拾二坐在寒蟬的身后替她梳著頭發。她的后腦有一根細細的線纜端口藏在秀發里,拾二把線拉出來,用幾小股藍綠色的頭發交織成辮子把線纜藏住,重新給她綁了一個精神的高馬尾。

“來看看,這樣是不是就好看了?”

說著,拾二轉了轉寒蟬的椅子,正好對著桌上的鏡子。那頭發的顏色很像深淺交錯的碧潭,把她的皮膚襯得格外的白凈。

背后是在治療艙里休憩的瘋丫頭,四個帶電極的探頭循環刺激著她的腦神經,她的模樣一改往日的瘋狂,反而太過靜美,像一個放進水晶靈柩里的陶瓷娃娃。

“謝謝。”

她回答得很小聲,像是怕驚擾著瘋丫頭。

“沒事,別怕黑天鵝。她這人吧不熟的時候是挺沖的,不過心不壞,你就學我臉皮厚一點,對她這種刀子嘴豆腐心最管用了。”拾二說。

“不是她懷疑,確實就像她說的,瘋丫頭受傷是我干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我也確實沒注意到那個電池炸彈。”

“說到這事上,”拾二把寒蟬的凳子往回拉攏,讓寒蟬離她更近了一點,“昨天我們這兒不是被會社打了進來嘛,我想,不會是還有人沒退出去吧?”

“你說會社的人?”寒蟬想了想,搖搖頭,“應該不會,雖然這棟樓是挺大的,但大樓是軍用級的,有視覺影像探測,如果有其他人的話傳感器應該已經報警了。”

“嗯……那可不可能這樣。會社不是有高科技嘛,如果它把變色龍的基因和人混合在一起,它貼著墻的時候就跟墻一個顏色,然后攝像頭拍過去——誒?沒認出來。”

她一邊講一邊做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動作,一會兒表演著變色龍,一會兒學著攝像頭的模樣左右擺頭。

“又或者咱們攝像頭不是固定機位的嘛,他弄一個幕布,用幕布投影冒充幕布后面的場景,人就能藏在幕布后面不被發現……嗯,我不知道我講清楚沒有。”

“額…不知道。”寒蟬說。

寒蟬太老實,沒她這么豐富的想象能力,隨著聊天的離譜程度逐漸開始不在一個頻段上。就在這時,大樓里傳來了一段連貫的蜂鳴聲,那聲音如同哀嚎的鳥叫,蜿蜒連綿。

“這是什么,什么東西的警報么?”

那聲音不大,并不像之前會社入侵時那種急促,只在主控室里才能聽到。

“我們留了一條外接頻段,是會社那邊主動在跟我們聯系,之前都是導演在負責與他們對話。”

“那怎么辦?現在導演也不知道去哪了——

“——對了,你知道怎么接過來對吧,”拾二看了寒蟬一眼,“要不我們先接電話?”

“不好吧,萬一導演失蹤是有什么原因的,或者有其他什么事情我們不小心暴露了就不好了。”

寒蟬還沒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她不想再做出會被懷疑的事。

“現在情況特殊,放心,我們有兩個人呢,不會比導演一個人笨。拿不定主意的就等到時候跟導演商量,只要不暴露我們的沒有成功破解數據庫,他們就拿我們沒什么辦法,對吧?”

寒蟬沉默了一會,聽著不停在耳邊回蕩的提示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走到主控臺前開始調整信號。

“那你準備好,我把信號接入這里的公放。”

她朝拾二示意一個眼神,拾二點點頭,接通的瞬間,那連綿悠長的提示音戛然而止,隨之而來是話筒那頭空曠的嘯叫。

“么西么西,太君請講。”

「拾二?導演呢?」

她意料到了對面的意外,但確實沒料到自己會更意外。話筒那頭傳來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這聲音宛如她父親。

“老儒?你怎么會在……”話說到一半,她剎那間明白了過來。“你被抓了。”

「來不及了你聽我說,女巫潛入了你們之中,而且會社已經清楚你們沒能破解數據庫了。他們現在唯一的忌憚就是山口昕,只要女巫殺掉山口昕就能栽贓給你們,所有人都會死。聽明白了嗎,保住山口昕!」

“等等等等,老儒你說詳細點,女巫在我們之中是什么意思?她們不是一伙的嗎,為什么她要殺山口昕?喂,喂!”

「罪犯逃脫!快,快抓住他!」

沒有時間了,對面各種各樣雜亂地呼喊聲掩埋住了老儒的聲音,他能聽到無數的人把老儒按倒在地,老儒拼死重復著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直到嘴被什么東西堵住,直到通訊被強行掐斷。

“怎么辦怎么辦?”

巨量的信息一股腦的灌入她的腦中,拾二只覺得腦子里嗡嗡的,一瞬間所有事都亂套了。

“老儒被抓了,破解機密失敗也被發現了。女巫是什么意思,難道真的有人混進了我們之中,把我們的人殺掉取代了?該死怎么這個時候導演還失蹤了啊。”

她不斷地在房間里踱步,太多的思緒讓她搞不清該先想哪一件事。

“拾二你別慌,現在會社還有顧慮。你記得老儒的話嗎?不論女巫是誰,她肯定會去做一件事!”

拾二頓時停下了腳步,她想起了老儒重復的那句話。

“她會去殺小公主!”

“她剛才不是在這兒嗎?”寒蟬問。

“糟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讓她一個人回待客室了!”

寒蟬連忙打開治療艙,重新將瘋丫頭扶回輪椅上。

“我們趕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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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腳步、錯亂的呼吸、焦作的心跳,輪椅哐當哐當地越推越快,視線中鎖住昕的那個房門在瞳仁中越靠越近,她恨不得瞬間閃現到房間里。

拾二確實沒有意料到事情會在接到一則通訊后突然如此危機,但當她打開待客室的門時她才發現,整個事情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她幾乎跟黑天鵝和詩人前后腳進到昕的這間房間,然而才剛進來,一彎如皎月般鋼刀劃出的弧線已經朝著昕劈了過去。

㯍!

強勁的斬力從手臂貫徹到雙腿。

幾乎是看見那輪冷光的瞬間,拾二條件反射般地已經沖到了昕的面前,左手的義體硬接下這一斬刀光,金屬碰撞的火星如彈動的煙灰般四濺而起,像柴火炸裂般撲鳴。

“你瘋啦!”

刀光如流水般收回,拾二這時才來得及看清出刀者。那輪皎月正是黑天鵝的腿刃,義體的手指接下腿刃,眨眼便被砍下一厘米的平整斷口。那可是軍用級的精鋼義體,這樣的力道如果落在昕身上,她會徹底砍成兩截。

“拾二,你讓開。”黑天鵝說。

“想都別想。”

昕一臉不知所措地看著僵持的兩人,拾二一眼都沒來得及看昕,只把她往后一拉,把昕護在身后。雖然是義體,但連接在手臂上的神經纖維卻如同實實在在被切斷手指般劇疼,拾二捏緊左手,將著十指連心的疼痛轉化為專注,緊緊地盯著黑天鵝的下一個動作。

“你信她還是信我?”

“我誰都不信,我信我看到的。”

她感受到了那股力道,黑天鵝是真動殺心了。

“別動手,大家先把話說清楚,不要造成誤會,我這邊先開頭好嗎?”

話音響起,詩人已經攔在了兩人中間,盡量把正在氣頭上的兩人分得足夠開。

“我們這邊查到情況,導演最后一次露面便是來找待客室找會長女兒幫忙處理死信箱的事,在這之后導演就沒有再出現過,于是我們趕了過來。拾二,我們過來的第一時間就看到會長女兒拿著你的刀準備刺向昏迷不醒的導演。”

剛才精神太過緊繃,直到這時候拾二才注意到一旁躺著地上的導演。他俊秀的面容貼著地面,眼窩因鋒利的五官越顯深邃。他靜靜地趴在那里,不知死活。

寒蟬上前探了探,扶起導演靠墻坐著。

“導演沒大問題,只是暈了過去。”寒蟬說。

“拾二你們呢?為什么趕過來。”詩人問。

“老儒被會社抓了,我們剛才得到老儒給我們的情報,說女巫已經潛入了我們,而女巫的計劃便是殺掉小公主,然后把罪名嫁禍給我們,這樣會社就能毫無顧慮地開戰。”她看著詩人充滿狐疑的表情,又補了句。“你可以問寒蟬,我們都聽到了的。”

寒蟬點點頭。

“寒蟬她本來就有問題,你讓我怎么信她?”黑天鵝說。

“那我你也不信嗎?”

“女巫?就是那個會社的四大干部之一,據說會易容會蠱惑人心,擅長從內部瓦解敵人的女巫?”詩人還是不太接受,“你確定是老儒講的嗎?”

“確定,老儒的聲音我一聽便知道。”

“老儒怎么跟我們取得聯系的?”詩人問。

“用的會社跟我們的通訊。”

“會社怎么可能讓老儒給我們傳遞情報?”

“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對面肯定是老儒!”

一連串地發問快把拾二逼急了,她真不知道這些事是怎么回事,甚至她自己都來不及想明白,但她知道詩人現在在懷疑她,或者說懷疑她話的真實性。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是那個奸細?我是那個女巫?”

黑天鵝的語氣愈發變冷,逐漸變成與陌生人說話的模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大家都看著了,我剛才就是想殺山口昕,如果你能確定對面是老儒的話,那奸細就是我,破案了。”黑天鵝說。

“別吵聽我說,我們一件事一件事的捋清楚,好嗎?”詩人再次推開劍拔弩張的兩人,試著將矛盾一步一步搞清楚。“首先是黑天鵝攻擊會長女兒,是因為看到會長女兒拿刀走向導演,這件事怎么回事?”

“你拿著我的刀做什么?”

拾二同樣有這個疑問。

“我…我記不住了。”

“這事怎么會記不住啊?”

拾二后悔問這個問題了,昕的回答不但沒能打消任何人的顧慮,反而雪上加霜。而且拿刀這事就是事實,黑天鵝和詩人都看見了。

“就…我不記得我拿了你的刀啊…”

“她就是裝的,玩兒你呢拾二。導演就只見了她,現在變成這副模樣,能把導演放倒你以為她是什么傻白甜?她就是想利用你愿意護著她把我們關系搞垮,你不是說女巫竄到我們之中了嗎?內部瓦解我們,這不就是她正在干的嗎?”黑天鵝說。

“之前要不是詩人進來,你也打算傷害拾二的。”寒蟬說。

“你住嘴,那還不是你搞的鬼!”

寒蟬本打算提醒黑天鵝,黑天鵝也記不住自己為什么對拾二持刀相向,但她太不會說話,反倒激起了黑天鵝的憤怒,矛頭瞬間指向了她。

“不論那個電池炸彈還是你搞的小動作,你以為我們沒有料到嗎?我們在監控里都看到了,現在你還好意思想伙著拾二一起指責我?要說誰最可能是女巫我第一個指認你!”

寒蟬還想反駁什么,卻又像一個受氣的小姑娘一聲不吭地憋了回去。

“我們不在這件事上糾結,下一件事,拾二說女巫在我們之中對吧?”詩人兩手一拍,伸了出來。“兩種情況,第一種,會社玩的陰謀,想讓我們互相猜疑;第二種情況,我們在座的各位確實有個人被替換了。我們不能瞎猜,找證據。”

“找什么證據?大家自證清白?”

“證明女巫確實進來了。如果會社有人進來了,她必會想辦法打通大樓內外部的聯系,把我們的消息傳遞出去。寒蟬,這方面你應該比較清楚。”

寒蟬點點頭,“我們有信號屏蔽和信息攔截,如果連接外端要不被發現的話,只有走主控室的線纜。”

“那成,我們一起去主控室,確認有沒有別人跟外界聯系。”詩人說。

“小公主一起,她有危險,不能離開我們視線。”

詩人看了一眼昕,“行,既然有內鬼,我們最好都別分開。”

他不只是想找到證據,更需要通過一些事情重新讓大家齊心協力起來,女巫到底有沒有進來暫且不提,現在導演掉線凝聚力最散的時候,不能因為一通不明不白的電話就把人心搞沒了。

但他錯就錯在,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會按照他的計劃走。從那枚電池炸彈開始,就已經有些東西在他們內部慢慢發酵。

這紛繁復雜的巧合,混上幾天來所有人焦躁的情緒,像一頓干枯脆爛的柴堆一點就著。

“詩人,你看在這里。有發現。”

除了昏迷的導演,他們再次聚集到了主控室。

寒蟬招手讓詩人過去。

“這是我們跟外部通信的數據電纜,之前只接通了音頻信號,現在連著一起接通了視覺信號的傳輸頻段。”

“什么意思?”

“雖然不是所有,但應該有三分之一攝像頭的數據已經被會社獲取了。”寒蟬頓了頓,確保給詩人一個緩沖的時間,“大樓內部已經暴露在會社的視野里了。他們現在,應該正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那是血液涌上顱內的感覺。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了這個墻上的窺洞。他們本以為自己能靠華美的衣冠維持住那份威嚴和體面,可曾想何時,自己掩藏在光鮮亮麗下不為人知的丑陋如同被澡堂被窺探的少女,妄想掩藏的一切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啪塌一聲,主控室的監控被黑天鵝砍碎。

“這棟樓這么大,監控拆不完的。”寒蟬說。

“那我拆了那條線。”

“不,別拆。現在對方該知道的我們也已經暴露了,一旦拆了我們就失去了和對方談判的渠道,到時候就如同沒有剎車只有油門,只會對我們更不利。容我想想……”詩人說。

“攝像頭沒有聲音信號的輸入,只要我們不接通,他們聽不到我們說什么的。”

寒蟬寬慰道。

看著詩人也開始舉棋不定,黑天鵝轉身又朝昕的方向走去。

昕嚇得連連后退,拾二再次頂到了昕的前面。

“拾二,你讓開。”黑天鵝說。

“你又發什么神經?”

黑天鵝指著那根線纜。

“現在已經明擺著了咱們之中就是有人搞鬼,你還護著她?”

“那跟她什么關系,女巫的目的是殺她!”拾二說。

“女巫不用殺她,”黑天鵝搖搖頭,眼神里灌滿了對拾二的不可理喻,“你還不明白嗎?她只用像殺瘋丫頭,像殺導演那樣一個一個把我們干掉,只要我們全死了就結束了!不用拐彎抹角地把這個小賤人弄死!”

“更何況,現在本就是她在搞鬼,說不定山口昕已經死了,現在你死死護著的她就是女巫。”

她冷冷地看著拾二,那是宣泄后逐漸失望。

“我就是知道。我跟她一起進的死信箱,你忘了嗎我和她一起解完了謎題。如果她不想我們活的話她搗亂就好了根本沒必要幫我。”拾二說。

“那結果呢,結果是什么?結果是我們明明成功了卻沒有得到密鑰,到底她是在幫你還是做了手腳,想不明白嗎?”

“你怎么就非要針對她?其他人就沒毛病嗎?詩人,詩人這么半天沒念一句詩,這像他嗎?你怎么不懷疑詩人?”

“因為我親眼看見她想殺導演卻在這里裝無辜!”黑天鵝說。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講,但她一定不是女巫冒充的!”

黑天鵝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撲朔了一下。

“你們在里面做了什么?”

這句話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突然間把拾二打蒙了。

腦海里,那個充滿驕縱奢靡的片面開始不斷在眼前回閃,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沖動記憶猶新。拾二沒吭聲,她沒敢看黑天鵝,也沒敢看昕。

“為什么不回答我,你猶豫了。是因為在里面做的那件事,所以無論如何你都要袒護她嗎?甚至為此不惜質疑我們所有人,讓所有人都背上可能是內鬼的罪名?”

黑天鵝長嘆一口氣,彈出的腿刃對準了拾二。

“我明白了,或許你才是女巫變的吧。我認識的那個拾二,雖然看上去特別的孩子氣,雖然比誰都大大咧咧,但我知道,她比誰都脆弱,她只是假裝自己滿不在乎而已。

黑天鵝說:“我認識的那個拾二她敬愛她的父親!絕不會跟自己的殺父仇人的女兒在那眉飛色舞鴇合狐綏!”

“拾二…”

雖然昕不清楚曾經發生了什么,但“殺父仇人的女兒”幾個字足夠余音繞梁,如同一刀一刀連肉帶血刺透胸腔刻在心臟上一般,字字誅心。

“是啊,我變了,你不信任我了。但王筱,你沒有變嗎?”

拾二靠上去,直直逼上黑天鵝的腿刃。

“我認識的那個王筱不愛說話,我從來沒聽到她說過這么多難聽的話,你這會兒說的話夠她說一輩子。我認識的那個王筱知道她一直知道我怕什么,但她……從來沒有提過,因為她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當她聲音突然開始顫抖,所有人都沉默了。那瞳仁宛如藍色的湖面般波瀾,她深吸一口氣,想把瞳仁中的澄澈吸回去,可是不知怎么的,眼淚卻越滾越多,讓她突然看不清眼前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人來。

“我和她相依為命,是這個城市里唯一的依靠,我們彼此是彼此的一切,可現在呢,你是我認識的那個王筱嗎?”

她看著那雙如黑夜般瑰麗的眸子,那眼眸本像一條小船一次次將沉淪的她馱起,可這一次,卻徹底如死般的漆黑。

“如果是的話,為什么要說這么狠心的話,為什么非要把我的傷口撕開,讓大家都知道我有多愚蠢我有多痛!”

黑天鵝不忍看她通紅的鼻頭,只好撇過頭去。“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

喊完這兩句,拾二也沒有情緒,轉而被一種自怨自艾所占據。她攤攤手,自嘲地把頭轉向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擦了擦眼睛。

“喂喂?好的。”

斷掉自己的通訊,詩人再次走到大家中間。

“大家都平復一下,有個好消息。”

他一字一頓地說。

“導演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