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一章

七月天已經很熱了,從太陽出來就開始熱起。

在礫石鋪成的簡易公路上,一輛白頂紅身的客車在笨拙而緩慢地行駛,汽車發動機如老牛般嘶吼著,不時還夾雜著輪胎壓碎一塊塊小石礫發出地砰砰聲。沒有一絲風,汽車身后揚起黃色的塵土先是飛快地騰起,然后又漸漸沉降,霧蒙蒙一片在躁熱的空氣中飄蕩,久久不甘落下。

這是一趟從南平縣城發出到萬山紅農場的早班車,按照時刻表應該是早晨六點三十分準時發車,可這趟早班車從來就沒有六點三十分啟動過,不是發動機有毛病就是司機那根“菊花”牌香煙沒抽完,乘車的人們也從來沒有計較過,相反人們總是沉浸在搭車的興奮之中。

車里坐滿了人,人們隨著車身地起伏搖擺也前仰后合,手都緊緊抓著靠背上藍漆斑駁的鐵制扶手,手指因為用力都顯得很蒼白,有同伴的相互大聲說笑著,男人們大多穿著洗得黃不溜湫的布褂子,袖子挽得老高,抽著自卷的喇叭筒,辛辣而味臭的煙霧伴著他們地嬉笑聲一起彌漫了整個車廂,沒同伴的人要不無聊地聽著別人在神吹海侃,要不就斜靠在有海綿的的靠背上瞇眼養神,還有一些暈車的婦女則老早就調好了靠窗的位子,雙目無神地把頭微微伸到窗口,不時哦哦地干嘔著。

跟車的售票員看上去年齡不大,留著齊耳的短發,可寬大的藍色工作服把她年青女性應有的曲線全包裹在了里面,以至她的臉上也刻著與年齡不合的神情,粗粗的眉毛雜亂地皺起,不大的眼睛老是望著車窗外,老舊的木制售票箱平擱在雙腿上,一只手抓著面前的橫桿,一只手搭在箱蓋上,手指頭卻不甘寂寞地完全沒有節奏感地敲打著,時不撕還抬起手背擦擦額上的汗水,她穿著白色的塑料涼鞋,跟大多數城里女孩一樣腳上穿著很時髦的彩色尼龍襪,腳趾也在不安分地拱著,弄得鞋面一起一伏。

楊陸順的車票是十二號座,比較靠前的位置,但他看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大媽坐在最后排,不由想起了家中三年多未見的老母親,心有不忍地跟老年婦女換了坐,當然也換來了幾聲真心的道謝。

楊陸順已經有三年多沒回過家了,三年多前新平公社到縣里是不通客車的,他三姐夫替他背著行李硬是走了七十三里路,才到的縣城,如今也通上了客車,真好呢。

汗水順著后背在往下流,他感覺得到里面的汗背心已經完全濕透了,可他仍舊舍不得把淺藍色的的確良短袖襯衣脫下來,只是用手巾不停地擦拭著泛紅的臉,也多虧了這身衣服,那老大媽誤認他是下鄉的干部了,他當時是指著右胸前亮閃閃的“長江大學”校徽說自己的剛畢業的大學生,可惜只引起了周圍幾個人的注意,而且時間也并沒持續多久,可他臉上的興奮卻是掩也掩飾不住的。

楊陸順也沒把心思放在這些偶爾同車的人們身上,放眼車窗外,是一片片整齊的稻田,金燦燦沉甸甸的稻穗就象一張巨大的地毯,他心里默默想道:今天是七月四日,該搞雙搶了,看樣子今年的早稻又是個大豐收啊!多虧了袁隆平的雜交水稻,要不是哪里會有這么沉甸飽滿的谷穗呢。

汽車就要到了個集鎮,售票員懶揚揚地轉頭喊著:“青樹公社快到了,要在青樹下車的做好下車準備了!”

眼見公路旁的小車站有幾人提拎著東西,高興地望著汽車,做好了上車準備,可司機沒在車站停住,而是慢慢又朝前滑行了一段距離,再猛地來了個急剎車,楊陸順一不留神往前一沖,差點碰到了頭,不禁不滿地說:“司機同志,剎車別那么急呀,差點撞傷了頭!”

旁邊有人說:“小同志呀,司機剎車從來都是這么急的,我們都習慣了,見到前面喊到站,我們就使勁抓穩了。”

那售票員聽見了抱怨,轉過頭,眼睛點發亮,沖楊陸順說:“那位同志手抓穩了,請注意安全。”說完似乎還笑了,下車的人很吃力地打開了笨重的車門,下面的人見車門開了提著東西就往上擠,上下的人便擠在了一堆,售票員很惱火地喊著:“下面的擠什么擠?等下完了再上!說你呢?還擠......”欠起身就用手往下扒拉下面的人,下面的人便很不情愿地閃開一條縫隙,一陣小騷亂后,售票員指揮著最后一個上來的男人關好車門,沖司機喊道:“開車!”司機一擰車鑰匙,油門使勁轟了幾轟,汽車又緩緩朝前駛去。

楊陸順聽了售票員的話,心情稍霽,說:“售票員同志服務態度還蠻好,這司機不怎么樣了。”

還是旁邊那人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那小姑娘是態度好了很多。”有人接口打趣說:“只怕是這個長相白凈的小同志讓她多云轉晴了吧。”聽到的人都笑了起來,望向楊陸順的眼光里充滿了善意的戲謔。

楊陸順臉上馬上漲得紅紅的,羞澀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可心里還是美滋滋的,象吃了一支五分錢的冰棒一樣舒爽。

大家看到楊陸順不好意思地模樣,更是開心,于是有人馬上問:“小同志有對象了嗎?要不要大叔幫你介紹一個?”

“你看人家小同志是干部哩,哪會跟鄉下的妹子搞對象呢?”

“呵呵,看他那樣,白白凈凈的,我看也是城里人,認得韭菜跟稻秧不?”

楊陸順紅著臉說:“我也是鄉里人,就住新平公社的,只是去省城讀了三年書。”

“不是的吧?那你怎么一口春江話呢?我還以為是城里伢呢!春江話聽起來就是好聽,唱歌一樣,不象我們南平話,土里土氣。”

“哎呀,新平公社出人才喲,這兩年年年出幾個大學生,那里的伢子就是怪氣!”

“新平的啊,那你認得封同五隊的黃老倌子不?”

楊陸順不知道回答誰的問話好,就說:“我是建華二隊楊家里的,隔封同還蠻遠呢。”說著也順口說出了安平話。

“小同志呀,你還抽煙的呀?看你兜兜里裝了一盒泉水煙?”一個抽這喇叭筒的男人眼睛都笑成了縫,直盯著楊陸順胸前的口袋。

楊陸順連忙把煙掏出了給附近幾個抽煙的一人發了一支,又小心地裝回口袋,心痛地說:“我不抽煙的,是帶著裝客的!”

一個婦女笑著說:“小同志是要莫吸煙,牙齒熏黑了不說,一身煙臭,怕是細妹子們不喜歡喲。”

那男人先是深深聞了聞泉水煙香精的芬芳,用手背擦干嘴唇叼著,邊摸火柴邊含糊地說:“三毛五一盒的泉水煙拿起裝客,到底是大學生,國家干部,出手大方!敢問小同志在那里高就啊?”哧地擦燃火場,點燃了煙,美美地吸了一大口,嗖地吸進肺里,憋了好半晌才緩緩呼出,忙討好地笑著說:“小干部,真的是好煙咧。在那里高就啊?”

看著大伙詢問般地眼神,楊陸順自豪地說:“高就談不上,我主動要求分配在新平公社,新平中學當教師。”

一個婦女惋惜地哦了一聲說:“當教書先生啊?我還以為當干部呢?作惜了做惜了,應該當干部啦!”

楊陸順楞了楞,又一個人說:“你個女人曉得什么啦?現在的公辦老師也是干部編!”

那婦女不示弱地說:“我不曉得?原來教書的都叫臭老九,莫非是干部編了就不是臭老九了?要是教書好,那我們赤豐公社那么多教書的不教書,都到干涉里去當么子鬼干部呢?我不曉得,我比哪個都清白!”

又有人接茬說:“我看干部、老師都不如合作社好,不如肉食站好!”

“我說啊,現在最好的還是農民,搞了聯產承包,家家搞單干最好,糧食產量又高,又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想養群雞就養群雞,象養群鴨就養群鴨,只要你勤快。毛爺爺說得最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呵呵。”

坐車的大多是農民,一說到農活上,大家七嘴八舌就攪到了一起,倒把引起他們興趣的小同志撇到一邊去了。

楊陸順又恢復了他略帶矜持地微笑,雖然人們并不看好教師這職業,但這是他自己從小就立志的職業,為了當老師的理想他才毅然舍棄了當國家機關干部的機會,那年頭大學生吃香得很。

客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耗了兩個多小時才到新平,不等售票員報站,楊陸順已經激動不已地提著旅行袋站到門邊,他彎著腰透過車窗左右打量著闊別三年的故鄉,顯得一切都那么美麗,一切都那么熱情,他的心砰砰亂跳,一股氣流在胸膛里翻涌,頂得喉嚨發痛、鼻子發酸,客車再一次猛烈剎車,楊陸順一把拉開沉重的車門,跳了下來,晶瑩的淚水也同時落在了塵土飛揚的大地上。

“六子,是六子嗎?哎呀,真是六子,你回來了!”楊陸順還沉浸在返鄉的巨大喜悅中,一個皮膚黝黑身體結實三十幾歲的男人從后面跑上來,使勁把他扳轉過來,高興地喊著。

那男人見來來往往的人都側目注視衣著鮮光派頭十足的六子,那眼里分明有羨慕、敬畏,便覺得自己也風光了起來。

楊陸順定睛一看,激動地說:“四姐夫,是我,真的是我!我回來了!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四姐夫上上下下打量著楊陸順,說:“昨天你不是打電話到大隊里了么?隊長馬上就告訴了咱爹娘,咱爹又趕緊去你幾個姐家報喜,我今天的任務就是到街上來接你的。還砍了三斤豬肉,買了條大魚!六子,你這身打扮,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硬是個城里伢了啊,來,我們快動身,咱爹娘還有你姐、姐夫、幾個侄兒女只怕在家眼睛都望穿了!”一把搶過他的旅行袋,拖著他就走。走到一輛馬拉的板車前,那旅行袋往上一放,疑惑地問:“六子,你三年在外,就只有這么多行李?”

楊陸順笑著說:“當然不是了,不過帶回家的就只有這么多了,我的鋪蓋什么的,已經支援給家里貧窮的學弟了。來,四姐夫,抽支煙!”說著從襯衣口袋里掏出泉水煙,捏出一支遞給四姐夫。

四姐夫憨笑著把煙點燃,從表情上看得出很愜意,楊陸順笑著說:“味道還行吧?”四姐夫吧嗒嘴巴說:“那是肯定了,這泉水煙緊俏得很,在新平還沒幾個人能抽得上,我是沾舅子的光嘍。上車吧,咱邊走邊聊。”

楊陸順說:“四姐夫,別急,先去聯校,我去報了到再回。”

四姐夫楞了神,試探著說:“六子,你去聯校報到?到去聯校當校長嗎?”

楊陸順說:“什么當校長,我分配在中學當教師了!”

四姐夫露出不信的表情說:“什么?你到省里讀了三年大學,是國家干部了,怎么會去教書呢?莫不是讓人哄了吧?”

楊陸順笑著說:“四姐夫,你還當我是流鼻涕的孩子啊?被人哄了,我是自愿要當教師的,這也是我從小的理想,知道不。別說了,你就在這里等著我,我去了聯校就來。”說著從旅行袋里拿出個黑人造革的小提包,興沖沖地往聯校方向走去,他在車上已經看見了,學校還在老地方,只不過校舍翻修一新,拱型的校門上“新平中學”四個大字鮮紅奪目,遠不是三年前的破爛樣了。

四姐夫神情迷惑地看著六子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說:“早知道要當教師,犯得著去省里費神費力讀三年大學嗎?現在初中部的老師不都是高中畢業的啊,這六子是不是犯混啊?還自愿當老師,一個月拿著那幾十塊錢工資,看你以后討了老婆怎么過日子。公社的老全他們不都說讀了大學最差也要分配在縣里當干部嗎?咱六子怎么就發配下來當老師呢?難道六子在學校犯紀律了?我還指望他出息了幫我一把哩!”他把手里的泉水煙狠狠地吸著,直到燙手了才觸電般地扔到地上,使勁啐了口唾沫,說:“還抽泉水,只怕連建設(七分錢一盒的卷煙)也抽不上了!”

不到一小時,楊陸順挺著胸膛回來了,嘴巴里還哼著運動進行曲,說:“四姐夫,咱起身吧?”說著一屁股坐在了板車上,臨了還不忘用擦汗手巾墊在屁股下。

四姐夫悶聲說:“六子,坐穩了,駕!”一揚鞭,馬兒拉起車就走。

楊陸順家住在建華二隊,離鄉上有個七、八里地,順著新平河大堤一直走,大約五里地就到了建華一隊,沿著一隊往垸子里走上兩三里地就到了建華二隊,老楊家就住在灌溉渠邊第六戶。

說到人民公社,我們先復習下歷史: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是我們黨在五十年代后期全面開展社會主義建設中,為探索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所作的一項重大決策。

關于在我國農村建立“大社”的思想,早在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高潮中已初見萌芽。1956年完成了高級合作化,每社平均200戶左右。1957年冬和58春的農田水利建設高潮,又出現了聯隊、聯社。毛澤東考慮到當時以大搞興修水利為特點的農業生產建設的發展需要,覺得需要辦大社。58年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成都會議通過了《關于把小型的農業合作社適當地合并為大社的意見》。意見指出:“為了適應農業生產和文化革命的需要,在有條件的地方,把小型的農業合作社有計劃地適當地合并為大型的合作社是必要的。”會后,各地農村開始了小社并大社的工作,有的地方出現了“共產主義公社”、“集體農莊”,有的地方出現了“人民公社”。58年7月1日《紅旗》雜志第3期《全新的社會,全新的人》一文中,比較明確地提出“把一個合作社變成一個既有農業合作又有工業合作基層組織單位,實際上是農業和工業相結合的人民公社”。這是在報刊上第一次提“人民公社”的名字。8月6日,毛澤東視察河南新鄉七里營人民公社時,說人民公社名字好。9日,在與山東領導談話時說:“還是辦人民公社好……”,并指出公社的特點是一大二公。談話在報紙上發表后,各地掀起了辦人民公社的熱潮。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開擴大會議,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決議》下達后,全國迅速形成了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熱潮。到10月底,全國74萬多個農業生產合作社改組成2.6萬多個人民公社,參加公社的農戶有1.2億戶,占全國總農戶的99%以上,全國農村基本上實現了人民公社化。

由于在合作化運動的后期已出現了過急過猛的問題,所以人民公社化運動也出現了急于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情況,刮起了“一平二調三收款”的“共產風”。1958年11月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第一次鄭州會議)后,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開始逐步糾正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錯誤。1961年,毛澤東主持制定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進一步明確了在現階段人民公社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制度,這在一定程度上對克服農村工作中的“左”傾錯誤,調動廣大農民的積極性,促進農業的恢復和發展,起了積極作用。

人民公社經歷了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全國農村的發展是不平衡的。有一些地區由于自然條件比較差,干部力量比較薄弱,生產比較落后,集體經濟的優越性沒有得到充分地發揮,因此農民的私有觀念仍然比較頑固,這反過來又拖住了集體經濟的發展步伐,農民的生活得不到改善。這些落后地區的農民自然對搞集體生產不滿意。1978年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的18戶農戶簽字畫押,決定實行“大包干”,也就是分田到戶安徽農村首先推行“聯產責任制”。直到1983年,黨中央下文解散人民公社,才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人民公社全部改為鄉鎮,生產大隊改為村,生產小隊改成了居民組,不過農村農民一時間改不了口,沿照老習慣還公社公社的喊了幾年。

(本文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