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澤三年,冬。
湛藍的天空如一方無瑕的暖玉,瑩潤澄澈,朗日輕輕灑下暖輝,將下方的青山綠水,紅樓碧瓦上鍍了一層明亮的光華,明耀地昭示著這個太平天下。
長長的隊伍從大堂一直排到街上,從白發蒼顏的老人至不及三尺的幼童,從六尺大漢至嬌嬌弱女,無論是紫袍絳服還是白衣青衫,所有的人都是規規矩矩,安安靜靜地排著隊。
臨街的牌匾上三個斗大的隸書───品玉軒。不過是簡樸的白板,平常的素墨,偏這三字卻盡顯雍容格度,令人見之生敬。
品玉軒,天下人都知道,這是一座醫館,天下人也都知道,這品玉軒中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神醫───有著“木觀音、活菩薩”之稱的君品玉。天下人更知道這君神醫醫人的規矩:無論貴賤貧富,求醫者一律親自到品玉軒,神醫都會親自診斷,但恕不上門出診。
大堂里,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正端坐在長案后,耐心地聽著案前坐著的病人講述病痛。
那女子一襲淡青衣裙,頭上僅一支黃玉釵挽著滿頭青絲,修飾得甚是樸素,卻生得極為妍麗,一張完美的鵝蛋臉,雪膚黛眉,杏眸櫻唇,端是難得一見的佳人,更兼眉目間那柔和慈憫的神態,讓人生了再重的病,見到她也要緩上三分。
“老人家,按這藥方抓藥,早晚一劑,半月后當可痊愈。”
不但人美,便是那聲音也是柔潤如水,清清暢暢地流過,怡心怡脾。
“好好好。”病人連連點頭,臉上堆滿感激的笑,“多謝君菩薩。”
“石硯,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淡淡頷首,然后目光轉向下一位病人,慈憫的神態間未有絲毫改變,“這位大爺有哪里不妥?”
這一邊,君品玉有條不紊地診病開方,而大堂的另一邊卻靜立著五名男子,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那五名男子當中有一人年約二十七八,著一襲淺紫長袍,除頭頂束發玉冠外,全身無一絲奢華之物,卻氣度高華凜然,目光顧盼間自有一種令人不敢對視的威儀。而他身后作隨從打扮的四名男子雖無主人的出色儀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
這五人巳時即至,卻不見其排隊問診,也不向主人問座請茶,只是站在一旁看著,看這簡樸的品玉軒,看這品玉軒的女神醫,看醫館中的學徒,看那些排隊治病的病人。
而觀這五人,也不似有病,石硯曾上前招呼,若是看病便請排隊,若是有事找師傅,便請酉時再來。為首之人只是淡笑搖頭,那模樣倒似石硯的詢問打擾了他,于是石硯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畢竟跟隨師傅時日已久,什么樣的怪人沒見過呢。
申時四刻,乃是品玉軒閉館之時。
送走最后一個病人,人來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軒終于安靜下來,頗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掃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會,自入后堂去,而幾名學徒則迅速地整理打掃,完事后也回后堂去,只余那五名男子依舊佇立于堂中。
“主人?”四名隨從中有人開口,畢竟以他們主人的身份豈能被如此冷待。
為首的紫衣男子搖搖頭,目光輕輕掃向堂中的一張椅上,馬上便有隨從會意,將椅子搬過來,紫衣男子當下舒服地坐下,然后才淡然開口道:“不急。”
四名隨從點頭,靜靜地立于他身后。
沙漏輕瀉,時光流逝。酉時已至,堂中光線轉暗,夜幕已悄悄掩下。
阻隔內堂的那道青簾終于掀起,一道橘紅的燈光射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盞小巧宮燈,照著眉目間那一份慈柔,仿如臨世觀音。
“幾位已候一日,也觀品玉醫人一日,既然等到現在依舊未離去,想來品玉這點微技還堪入目,只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幾位前來到底有何事?”
君品玉將燈掛于架上,施施然地在問診的椅上坐下,杏眸望向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也看著君品玉,似審視又似贊賞,片刻后才道:“我確實有事相求姑娘。”
“哦。”君品玉了然點頭。
“我想請姑娘前往家中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施禮道。
這一禮令他身后的四名隨從微微變色,然后目光一致地射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著受這一禮,他們便……嗯,他們此刻也不敢怎樣,但不滿總是要表達的。
還好,君品玉離座側身回禮,她當然不是怕了那四人的目光,一來她并非妄自尊大之人,二來眼前這人讓她下意識地覺得不可貿然受禮。
“公子既來品玉軒,那便應知品玉軒的規矩。”君品玉輕言細語道。
“姑娘從不離品玉軒,這一點我知道,只是……”紫衣男子隱有些煩憂地嘆一口氣,“只是家兄實也不便前來,所以我才想懇請姑娘,是否能行個方便?”
“品玉自十二歲開館行醫以來,館規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語氣就如問診之時的柔潤清和,“無論貴賤貧富,想要求醫者必要遵品玉軒的規矩。”
“這樣么?”紫衣男子眉間神色凝重。
“主人……”那四名隨從對于主人如此低聲下氣的請求,而對方卻不愿為之很是不忿,以他們主人的身份,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態。
紫衣男子擺擺手,制止四人,然后目光微有些焦灼地看向君品玉,“姑娘,家兄……家兄實不能前來,我將家兄的病情講與姑娘聽,姑娘可否診斷?”
君品玉擰眉,本想拒絕,可那男子的目光卻令她一頓。
見她不語,紫衣男子更是急了,向前幾步,立于長案前,“姑娘妙手救了天下許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卻比姑娘更多,他之生死關乎整個天下……”講到這顯然意識到講了不該講的,話音便一頓,緩一口氣,才繼續道,“家兄若能病好,則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薩心腸,還盼施以妙手。”
君品玉凝眸看著紫衣男子,依舊從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醫術更勝品玉,又何須求助于品玉?若以令兄之醫術都不能自救,那品玉這點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得?”
“不是的。”紫衣男子搖頭,“姑娘以醫術救人,但家兄與姑娘不同的,他并不懂醫術,卻是以另一種方式救了這天下許許多多的人家。”
他言語隱晦,君品玉也不追問,只是語氣柔和地道:“若是求醫,那便請病人親自上門,就算是病入膏肓,一乘軟轎一輛馬車都可送來。”
“唉,別說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豈會讓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嘆,“平日里連那些御……譽滿一方的名醫的診斷他都嗤之以鼻,被他罵為庸醫,開出藥方也道是浪費藥材,從不肯用。他行事總只求己身痛快無悔,卻不顧別人心情,他……唉!不瞞姑娘,我此次前來還是瞞著家兄的,回去若被他知曉,說不定還會被訓一頓的。”
君品玉聞言,黛眉略略一皺,道:“令兄如此諱疾忌醫,不知珍惜性命,旁人再急又能如何。”
君品玉這話隱帶苛責之意,四名隨從頗有怒顏,紫衣男子卻只是輕輕搖頭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惜性命,只是他呀……”語氣一頓,似是不知要從何說起,又似有一言難盡的悵然,目光落向那燈架上的宮燈,似透過那明亮的燈火仰視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長。
片刻后才聽他繼續道:“家兄的病這些年來也算是看盡天下名醫,也是用盡靈藥,奈何皆無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藥能稍緩其癥,是以他便不肯再用別人的藥,也嚴禁家人再尋醫訪藥,以免浪費人力錢物。只是他的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藥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發之時總是強自忍耐并瞞著我們,可我們這些親人又豈能不知。所以……因姑娘素有神醫之名,我此番前來,只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長。”
說罷,他看向君品玉,眸中隱有企盼,“姑娘就聽聽家兄的病情,看在他也曾救人無數的分上,為其開一方良藥可好?”
君品玉看著眼前這紫衣男子,觀其眉目,鋒藏骨傲,當是極其剛強之人,可他此時卻肯低頭求助于她;視其氣度,雍容凜然,定是大富大貴之家,可他此時卻肯卑微地乞求于她。以往所見,如此身份之人求醫之時,要么盛氣凌人,要么錢財壓人,不得之時,不是言語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這男子雖低頭求人,卻不失儀禮,雖失望焦灼,也不失風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會是何等人物?
“說來聽聽。”她沉吟良久,終于開口。
一言既出,紫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當下便將其兄病況一五一十地道來,講述之時也不忘觀察君品玉之神色,見其眉峰不動,面容平靜,倒有些心安,只道兄長之病在這位女神醫看來定是不重,講得更是詳盡了,就盼這神醫了解得更徹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長的病。
只是當君品玉聽完他的講述后,卻輕輕吐出兩字:“無治。”
“什么?”不但紫衣男子聞言變色,便是他身后那四名隨從也面露驚慌。
君品玉卻并不為他們神色所動,平靜清晰地道:“聽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箭傷引起,當年身受重傷不但不臥床根治靜養,更兼傷未好即四處奔波操勞,此便已種下病根。再加你剛才所言,他這些年來宵旰憂勞,未曾有一日好好歇養,要知人乃五谷養就的凡身肉胎,非鐵身銅骨,他此時必已心力交瘁,體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約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面乃他故人良藥所養,另一方面……”
語氣一頓,杏眸靜靜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觀你精氣,應有一身武藝,令兄想來也不低于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過賴其一身修為在強撐,耗竭之時,便也是命斷之日。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會禁止你們尋醫訪藥。”
君品玉依是神色靜然,只是將這斷人生死之語也說得這般慈和的人卻是少有。
紫衣男子此刻已是面色慘白,牙關緊咬,雖力持鎮定,卻已無法掩飾目中憂痛之色。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面對現實的弱者,這些年來那些名醫的診斷無一不是如此結果,只是他總不肯放棄,總覺得兄長那等人物豈會被一小小箭傷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尋訪名醫,總盼著下一個能有不一樣的診斷,可眼前……眼前這有著天下第一神醫之稱的人也如此下論,不啻是閻羅王下的生死帖!
“品玉雖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情,已無須親診,公子若想令兄活久些,便從今日起,勸其安心靜養,不再勞心耗神,再輔以良藥,或還能活至明年夏天。”君品玉看著紫衣男子的悲痛之情雖有惻隱,但亦無能為力。
“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滯地看著君品玉。
“是的。”君品玉點頭,“強弩之末豈可久持。”
“現已近臘月,竟連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勸阻于他,能令他言聽計從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搖晃,那模樣顯然是打擊過甚,一時神癡魂渙,足見其兄弟情深。
正在此時,堂外傳來輕淺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然后一道修長的身影步入大堂。
那身影一走入,堂中霎時光華迸射,昏暗的燈火也分外明亮起來,堂中幾人頓時都將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目看去。
那是一名與紫衣男子年紀相仿的男子,仿佛是從雪中走來的仙人般,雪般潔柔的長發輕瀉了一身,雪般凈美的容顏更勝絕色佳人,但那斜飛入鬢的兩道墨色劍眉卻平添了凜然英氣,如冰般透徹的雙眸射出的是冷利鋒芒,偏一身淺藍的衣衫又淡化了他一身冷肅的氣息,漓漓凌凌,化為男兒的傲世清華。
幾人這一看頓生各樣變化。
君品玉柔和平靜的目光掠起一絲微瀾,慈憫的臉上也浮起一絲淡柔的淺笑,“你回來了。”
只是她這一聲問候卻無人答應。
那進來的人此時定定地看著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臉上裂開一道細縫,露出驚愕的神情。而紫衣男子更是瞪大一雙眼睛,仿如見鬼一般地看著他,只不過常人見到鬼不會如他這般興奮激動罷了。而那四名隨從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一臉震驚。
一時堂中靜如極淵,只聞呼吸之聲。
“雪人!”
一聲響亮的呼喚,劃破靜寂,一道紫影瞬間掠過,帶起急風晃起了燈架上的宮燈,霎時堂中燈影搖曳。
“雪人!雪人!你沒死呀!太好了!雪人沒死呀!”只聽紫衣男子連連呼喚,而他人已至那淺藍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雙手死命地拍著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沒死呀!”
那素來冷淡的藍衣男子此時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這熱切的言語,這激烈的碰觸來確定對方。
“雪人,我哪兒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卻說你沒死!原來大哥真的說對了啊,你真的沒死呀!太好了!沒死呀……”
紫衣男子不住地念叨,堂中數人全都瞪眼看著他激動的言行,一時似有些反應不過來。
“雪人,雪人,你怎么不說話?”紫衣男子見藍衣男子久久不回應,不禁放開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嘴一咧,綻開一臉朝陽般燦華的笑容,“我知道了,你這雪人肯定是見到我太高興了,太激動了,所以一時不能言語!哈哈,雪人,你想念我了吧,太久沒見到我激動得想流淚了吧!哈哈,放心,你想流就流吧,我決不會笑你的。”邊說邊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我雖然沒有一點兒想念你,但是見到你還沒有化成灰,我還是有一點點高興的,你不用太感激我的。”
紫衣男子這一番話說完,原本覺著他大家風范,雍容尊貴的君品玉此時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這人似眨眼間便倒退了十歲。
而藍衣男子卻只是一挑眉頭,淡淡看著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這么聒噪。”
“聒噪?你竟然說我聒噪!”紫衣男子馬上跳腳嚷了起來,抬手成拳擊在藍衣男子肩上,“枉費我自你失蹤后日夜擔憂,枉費我還每日派人打掃你的房子,枉費我還上廟里為你求平安簽,枉費我還……”
紫衣男子說著許許多多的“枉費”,那藍衣男子說嫌他聒噪卻也未加阻止,只是靜靜地站著,任憑他的拳擊打在身上,雖然有些疼,但疼得溫暖,疼得痛快!
而君品玉此時看這紫衣男子只覺他又倒退了十歲,不過是一癩皮小孩兒,被同伴一句話刺著了要害處,不禁惱羞成怒,打打罵罵地欺負著,可這欺負倒似是說:我們這么久不見,我不欺負你一下怎能顯出我和你的好來。
而那人……她目光移向藍衣男子,見其非但未有嫌惡,冰般透徹的眸子里射出絲絲暖光,這倒是稀奇了。
三年前,那個雪夜里,本已睡下的她忽被石硯的驚叫聲喚醒,披衣起身,出了門,便見石硯他們幾個抬著一個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門前。
睡在后堂的石硯本已睡著了的,誰知被院中響聲驚醒,起床開門,便見院中臥著一個血人,雖是驚疑不已,但察探下知這人還有氣息,當是救人要緊,忙喚起師弟們,將其抬至她院中。
他身上只有一道劍傷,偏那一劍極深極重。
前一年里,他幾乎都臥于床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強起身,但也只限于房中慢慢活動,第二年過完之時才算完全康復。7kzw.org
想起為他治傷的那前一年里,他閉口不言,從未道及自己的來歷,也不問及他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靜靜地躺著,任人施為,偶爾里,目光移向窗外,張望一眼那通透的藍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陰郁,令人見之揪心。
她常年接觸的便是徘徊生死間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樣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絕望!
明明如此年輕出色的人物,為何卻有如此眼神?她憶起自身,對他便心生一份同病相憐,雖不知其來歷,卻依是盡心醫治,偶爾得閑,也來他病榻前閑說幾句,基本都是她在說,他從未回答,但她知道他都聽進去了。
直到有一天,因白日里她醫治了一個重傷的江湖人,是以晚間洗去一身血腥后來他的房中閑說,便自然地說起了江湖間的事跡,也很自然地說起江湖人的武功,然后她很自然地便說:“雖不知傷你的是何人,但從傷口來看,那人定是罕世高手,那一劍的分寸拿捏得絲毫不差,不要你的命,卻可令你重傷兩年不起。”
就在她那一句話說完,他死灰一般的眼眸忽閃現一絲亮光,那總是漠然望著屋頂的雙眸也立時轉向了她,似在向她確認。那刻,她知道,傷他之人必是他心中極重要的人,傷在身,痛在心!而她這一句話,卻解開了他的心結!
第二日,她再去看他之時,他終于開口,雪空。
只是簡短的兩字,但她知道他是在告訴她,他的名字。那時,素來心緒淡然的她竟隱有愉悅。她想,這人是打算要活下去了,活著的生命當比死去的令人開心。
而那以后,他雖然依舊言語不多,但在她問話之時偶有回答,且治療時極其配合,不再是生死無關的漠然,眉眼間神韻漸現,那罕世的容顏,冷冽的清華氣度常令軒里的徒弟們失神。
待他漸漸好起,能自由活動之后,便常見他在院中練劍。她雖通武藝,但也只是練有幾分內功,為著救人之時的方便,而于其他卻是懶于練習,武技一途不及醫術一半,只是平日接觸的江湖人不少,稍有些眼力,看得出他的劍術極其高明。再有時間,他便是待在她的書房,只可惜她的書籍大多都是醫書,難得他看得進去。
待他傷好后也未曾離去,而兩年的相處,品玉軒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了,一個個都待他極好,巴不得他不走,所以他便留在了品玉軒,偶爾太忙之時他也伸手幫忙,只是他的幫忙很難生效,那樣特異的容色,無論病人還是徒弟們常都只顧著看他去了,是以幾次后他便極少出內堂,倒是常上天支山去,早出晚歸,回來時還會帶回一些草藥,想來書房中的那些醫書他定是看了不少的。
她雖非江湖人,也不與朝堂接觸,但接觸的人多了,自也能看明白一些事。雪空必不是凡品!只不過,她行醫已久,看慣了生離死別,也看淡了世情百態。這人來了便來了吧,若要去時那便也去吧。
如此一年又過去了,品玉軒的人似都忘了他是憑空而來的人,只當他就是這品玉軒的人,一輩子都在此了。
可此刻,眼前這身份不明卻定是來歷非凡的紫衣男子親密地喚著他“雪人”,而冷淡待人的他卻肯任他摟抱捶打,那眸中分明有著暖意與愉悅。
他該是離去了吧?
“雪人,你既然沒事,為什么不回去?你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嗎?竟是連個信也不給我們,你真是雪做的啊,沒一點人情味!”
這邊君品玉一番思量,那邊紫衣男子還在嘮叨。
“雪人,你這么久都不回去是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紫衣男子忽然眼睛一轉,手指向君品玉。
君品玉倒不防他有這一說,雖有些訝異,但也無一般女子的羞惱,只是淡淡看一眼此刻眉飛色舞的紫衣男子,他此時倒似忘了兄長的病,而那一身的雍容貴氣早已蕩然無存,不知他是很會裝還是他素來便有兩副面貌。
雪空與他相處多年,自知他的性子,只是淡然道:“我受傷了,一直在此養傷。”三年有多的時光便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帶過。
“受傷?”紫衣男子趕忙將他全身打量了一番,見他無礙才放下心來,“當初在康城……原來你受了傷啊,現在好了吧?當年沒有你的消息,我和九霜要派人去找你,可是大哥卻說不必了,他說你決不會死,那時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今日我倒是信了。”
“主……主人他……好嗎?”雪空冰眸閃爍一下,輕輕問了一句。
他這一問,倒是將紫衣男子的開心全給問回去了,一下怔在那兒不知要如何作答。
紫衣男子的猶疑令雪空眉峰一鎖,凝眸打量著他,問道:“你為何會來此?”
“我……”紫衣男子張口,目光卻掃向君品玉,再看看雪空,似不知到底要不要說實話。
可雪空也非愚人,一看再一思量便是明白了,“來品玉軒的都是為著求醫,你來……”目光仔仔細細打量了紫衣男子一番,“你無病無傷,那能令你前來的必是九霜或者……”話音一收,冰眸中已是利鋒迸射,“誰病了?”
那三字說得緩慢,卻低沉有力,隱透壓迫之感,那五人未曾如何,君品玉卻是目露異色。
“九霜很好。”紫衣男子避重就輕。
“皇雨!”雪空的聲音中變冷。
“唉,”紫衣男子——皇雨輕輕嘆息,“是大哥。”
“怎樣?”雪空猛然抓住皇雨的肩膀,急急問道,問出后,心中卻馬上明白了。
會來品玉軒求這第一神醫的,必是極難醫治之病,而能讓他親自來此,那必是嚴重至極,否則……剎那間,他的雙眸忽生變化,瞳仁奇異地涌現出一抹藍色,由淡至深,最后化為雪原藍空般純麗凈透。
一旁看著的君品玉暗自驚異,雖不明白為何他瞳眸會變色,但從他的神色卻已知他此時情緒極其激動。這個人一直冷如冰雪,自身的生死都不能令他動色,可此刻……真不知那能令他如此的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暗暗淡然一笑,心頭卻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
“當年的箭傷一直未能痊愈,反成病根,再加這些年來他日夜憂勞……他……他……”皇雨的話有些吞吞吐吐,目光看向君品玉,依然盼著她能說出相反的結論,奈何君品玉神色不變,他深深吸一口氣,才幽幽道,“剛才,這位君神醫已下診斷,大哥他……他活不過明年夏天……”最后一字說完,似扯痛了心上的某根線,不禁令他臉上痙攣。
“什么?”雪空愕然瞪大眼睛,似不肯承認現實般地瞪視著皇雨,然后緩緩移首,望向君品玉。
一時間,堂中一片靜寂。
半晌后,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雪空慢慢走至君品玉面前,定定看著她,然后推金山傾玉柱地屈膝跪于地上。
此舉,不但君品玉震驚起身,便是皇雨也是一臉驚色,疾步上前,一邊喚著“雪人!”一邊伸手去拉他。
可雪空卻似生了根般跪在地上,目光明亮清澈卻同樣也犀利威嚴,“得姑娘救命,卻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是雪空之過。雪空乃昔日冀州掃雪將軍蕭雪空。雪空此生除了跪天地、君王、父母外,未曾跪于他人,此生也從未求過人,但此刻厚顏乞求,求姑娘救我主上一命!姑娘救命之恩和救主之恩,雪空來生必當結草銜環相報!”說罷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雪人,你……”皇雨看著蕭雪空這般舉動,心頭酸甜悲喜竟全都有。
君品玉定定地看著地上的蕭雪空,她當然知道眼前之人是個冰雪冷傲的人物,可到底是什么人,能令他如此?那刻,一貫淡然的心境涌出微微酸澀,依稀間,似極久以前也曾如此心酸苦郁過。
“原來是‘風霜雪雨’四將之一的掃雪將軍。”君品玉輕輕啟口,杏眸婉轉,移向紫衣男子,“想來這位便是昔日‘風霜雪雨’中的雷雨將軍、現今的昀王殿下了。”說罷,后退一步盈盈行禮,柔柔道:“望昀王與將軍恕品玉不識之罪。”
蕭雪空依舊跪在地上,有些怔愣地看著君品玉。
“姑娘又何須如此令雪空難堪。”皇雨嘆一口氣,伸手扶起地上的蕭雪空,“雪空雖未向姑娘表明身份,可我素知他,無論何時何地,他的性情行事絕無改變,姑娘所知所識之人真真實實,又何須責怪。”
君品玉聞言,不禁有些訝異地看向這位昀王,想不到竟是如此敏悅,連她那一點點惱意也看出了。其實在雪空喚他“皇雨”時不就應有所覺嗎,畢竟“皇”可是當朝國姓,怪只怪自己素來對外界之事太過漠然了,才會一時想不起來。
“我隱瞞身份前來求醫自也有我的苦衷,姑娘是明白人,當知我皇兄的病情不僅關乎他個人的安危,也關乎天下的安定。”皇雨說道,這一刻那雍容威嚴之態又回到了他的身上,“還望姑娘體察寬恕。”
原來他那輕松的一面只對他親近的人。
君品玉微微垂首,依是平靜柔和地道:“請昀王放心,品玉自然會守口如瓶。”
皇雨靜看了君品玉一會兒,最后忍不住開口,“姑娘……我皇兄真的沒有法子救治了嗎?”
君品玉抬頭,六雙眼眸緊盯于她,令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懷。
不待她答話,皇雨又道:“而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康,雖不能說全是皇兄一人的功勞,但他確是功不可沒,姑娘就算不為他,便為這天下蒼生出手如何?”
君品玉暗暗嘆息一聲,垂眸,不忍看那六雙失望的眼睛,“昀王,恕品玉無能。”
“姑娘……”蕭雪空急切上前,身旁的皇雨卻位住了他。
“雪人,你不要再說了。”皇雨閉眼,然后睜開,眸中已是一片冷靜沉著,“君姑娘肯聽皇兄病況,肯吐真言,我已十分感激。其實,當年無緣離去之前曾交代我要讓皇兄‘戒辛勞,否命不久長’,那時我就有警覺,只是皇兄那人你也知曉,他決定的事誰能勸阻,這些年來安定邊疆,操勞政事,早就耗盡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御醫都診斷了,只是我不肯死心罷了,才來求君姑娘,而今……”
“主上他……”蕭雪空才開口忽一頓,想起他的主上現今已是皇帝陛下,想起昔日的誓言,想起昔日的君臣相伴,金戈鐵馬,不禁一陣恍惚。
“我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嗎?”皇雨看著蕭雪空。
“我……”蕭雪空張口,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似無法面對皇雨那殷殷祈盼的眼神,稍稍轉頭,卻不期然碰上君品玉望來的目光,各自一怔,然后都不著痕跡地移開。
皇雨看在眼中卻也只是微微一笑,經過這些年的磨煉,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
“康城城破后你生死不明,我與九霜總不死心,皇兄登基后,我數次讓他下詔尋找,可他總說,你必性命無憂,青王決不會繼瀛洲后再取你的性命,而你若不愿回去,他又豈能強求于你。”皇雨負手身后,自有一種皇家的雍容風范,“他說君臣一場,知你甚深,你未有負于他,他豈能負于你。是以,你若愿回去,自是有許多的人開心,若不愿回去,也絕無人苛責于你。”
蕭雪空抬眸看著皇雨,眸中猶疑又迷茫。
“雪人,你與我不同的,數載君臣你已盡情義。”皇雨淡然道,“而我,無論他聽不聽我的話,我總要擔他一份辛勞。”說罷忽又笑笑,俯近他耳旁,悄聲道,“雪人,你若是舍不得這位女神醫要留在這里,那也是美事一樁,大喜之日千萬記得通知一聲,我便是偷溜也要前來觀禮的。”
一言說完,蕭雪空難得有些惱意地瞪他一眼,皇雨看著更是開懷,笑吟吟地轉頭看向君品玉,那雙淺金色的瞳眸霎時晶燦一片,光華流溢,令君品玉心頭一跳,緊接著頭皮一麻。
“君神醫,我最后有一事相詢。”
“昀王請說。”君品玉微微低頭。
“聞說昔日曾有一貴公子以情詩贈姑娘,以示愛慕之意,誰知姑娘……”皇雨話音微微一頓,目光很有些詭異。
君品玉此刻知道自己剛才為何會覺得頭皮一麻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注1
皇雨搖頭晃腦地吟著,“多美的詩啊,多深的情呀,偏偏姑娘卻道‘既說要贈我桃李木瓜,何以未見?既說要報我以瓊琚瑤玖,何以未至?這桃李木瓜不但可食,還可入藥,正可治病,這瓊琚瑤玖則可當了買幾筐鮮梨,軒里已無止咳的梨漿了!’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我就想知道,姑娘當日是不是真有此言?可憐那人一番心意,哈哈哈哈……姑娘自那以后便得了這‘木觀音’的名號,人皆道姑娘雖有觀音之容,卻是不解風情的一尊榆木觀音!哈哈哈哈……”
皇雨笑得前俯后仰,引得蕭雪空瞪了一眼。
倒是君品玉依是容色未動,神態柔和靜慈,“品玉確有此言,只因在品玉眼中,那桃李木瓜比之情詩更有益處。”
“服了!”皇雨笑彎了腰,卻猶是抱拳作揖,甚是滑稽。
那四名隨從倒似見慣了主人的狂態,此時方得上前向蕭雪空行禮問好。
等到皇雨終于笑夠了,看著眼前神色如常的“木觀音”,心頭暗暗生奇。自見她起,她臉上那份柔和慈憫的神態便未動分毫,那柔潤如水的聲線也未有起伏,仿如是掛著一副面具一般。這“木觀音”啊,果是一尊木觀音!
“好了,問完了,天也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皇雨移步,走至蕭雪空身前,抬手拍拍他的肩,“我這三日會在府衙,無論你是回去還是不回去,都歡迎前來一敘,畢竟你我兄弟一場,這些年總有些話要說吧。”
“我會去。”蕭雪空頷首。
皇雨向君品玉微一點頭,轉身離去,走幾步忽又回頭對蕭雪空道:“對了,忘了告訴你,皇兄已有一子,皇嫂現今又有了身孕,而我已與九霜成婚,你可不要太落后哦。”說罷,眨眨眼看看君品玉。
戌時已盡,品玉軒的書房里卻依亮著燈火,柔和的燈下,青衣慈容的女子捧著一卷醫書,目光雖落在書上,但雙眸卻是定定不動,那一頁書半個時辰過去了,依未翻動。
院子里的藤架下卻立著一道人影,仰首望著夜空中的一輪皓月,
今夜月色清寒,如霜般輕瀉了一天一地,屋宇樹木全染上一層淺淺的銀白,輕風拂過,樹影婆娑,配上藤下那如畫似雪的人物,這小院便如那廣寒桂宮。
書房的門輕輕開啟,走出黛眉輕籠的君品玉,看著院中佇立的人影也未有驚奇。
“還未睡。”她淡淡地開口。
院中的人并未答話,只回頭看一眼她,然后又將目光移向夜空。
兩人一時皆未言語,君品玉看著藤下靜立如雪峰的人,挺峭孤寒,從來如此,抬眸望向天幕上那輪冰月,倒更似那人的歸處,這小小的品玉軒又豈是他的久留之地。
“今夜這般好的月色,想是中秋之月也不過如此了吧。”恍然間卻聽到蕭雪空開口。
她轉頭望去,只見他冰雪般的容顏上浮起思慕之色。
“我曾經仰慕過一個人,就如仰慕這輪皓月一般,便是隔著這遙遙九重天也無法不為她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只是……”蕭雪空聲音微微一頓,然后才幽幽嘆道,“只是那樣的人,便也如這輪皓月,無論我如何引頸渴望,如何努力追攀,都永遠天遙地遠。”
君品玉聞言,不禁心中一動,憶起昔日自己那唯一一次動情,那時不也是為那人的絕世風采所傾嗎?只因那樣的人物此生僅見,那一刻的心動不由自己。情生時,又豈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那次的傷便給了我一次機會,就當掃雪將軍歿于康城,而重生的只是一介平民雪空。我想知道能育出那人恣意風華的江湖是什么樣的,我想嘗試一下那樣的生活,我想離那人近一些,所以我沒有回去,而是留下。現今三年的時光過去了,我卻并未體會到什么,而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柴米油鹽的民間也并未令我生出依戀,倒讓我迷茫而不知前途。”
蕭雪空手一抬,寒光劃過,掃雪劍出鞘,于月夜中泛著泠泠冷華。
“今日皇雨的到來卻讓我清醒了,我根本融不入江湖,我根本無法庸碌一生,我根本無法忘記昔日的誓言,我根本放不下我的主上!”
輕輕彈指,劍作龍吟,冰眸微張,霎時銳氣畢現,人劍如一,青鋒傲骨。
“無論生死,蕭雪空永遠是冀王,不,是皇帝陛下的掃雪將軍!”
聲音雖輕,意志卻堅;瞳眸雖冰,眼神卻利;人雖冷淡,卻有熱血丹心。
“將軍終于下定決心了嗎?”君品玉輕輕移步走至院中。
“治國比建國更難,雪空雖拙,也要為主上盡一份心力!”蕭雪空還劍入鞘。
“那么品玉要恭喜將軍了。”君品玉淡淡一笑。
蕭雪空看著她,片刻后移首夜空,“這樣的月,人人都會心生喜愛對吧?”
“嗯?”君品玉一時未能明了他的意思。
蕭雪空的目光從天幕皓月移至君品玉的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今夜你我為這月色所傾倒,可明日絢麗的朝陽升起之時,我們也會為那浩瀚無垠的光華所折服。人一生會有很多令其心動傾慕的,但并不是全部都能擁有,很多都只能遙遙觀望,又有很多只是擦肩而過,還有一些是在我們還未明了之時便錯過了,所以我們能抓在手中的,其實很少。”
“啊?”這一下君品玉可是訝然瞪目了,想不到這個冰雪般冷徹的人今夜竟肯說這么多話,還是說著意義這般深刻的話。
蕭雪空見她似乎沒有聽明白,不禁又道:“我是說……我和你……那個……白風黑息……他們……喜歡……那個……我們……”
舌頭似打了結般,一句話怎么也無法連貫完整。
“將軍是要說……”君品玉隱隱地似有些明白,隱隱地有些期待,一顆心怦怦直跳。
“我是說我們……我們有我們的緣,他們……他們是……”蕭雪空很想利落地將話說完說明白,奈何口舌不聽指揮,手中的掃雪劍都快給他捏出汗來,最后他似放棄了一般止了聲。
君品玉呆呆看著他,似不能明白,又似在等待。
這一刻,院中靜謐卻不寒冷,彼此相對,那不能言說的,卻透過雙眸傳達。
“姑娘……愿不愿意和我去帝都?”蕭雪空再開口,已不再口結,冰眸中浮現柔光,“品玉軒在帝都也可以開的,有姑娘在的地方便是品玉軒。”一言道完,那張雪似的臉上竟罕見的浮現淡淡暈紅,在這月夜中分外分明。
君品玉只覺得心劇烈的一跳,張口欲言卻發現無法出聲。
蕭雪空卻不待她答話,又急急地加一句:“姑娘考慮一下,嗯,認真地考慮一下。”話音一落,人已躍起,眨眼便不見影兒,竟施展輕功逃遁了。,
院中只留君品玉,以及那清晰入耳的心跳聲。
“剛才……算是求親嗎?”
良久后才聽到她呢喃輕語,然后臉一熱,不禁抬手捂臉,卻捂不住唇邊綻出的那一絲微甜的淺笑。
“該死的雪人,你竟讓我空等三天!”
一大早,品玉軒便迎來了一位客人,這客人來了后也不要人通傳便直奔后院,看到院中的人便大聲叫嚷。
蕭雪空淡淡瞟一眼怒火沖天的人,冷冷地吐出一字:“忙。”
“忙?”皇雨瞪大眼睛,手指著他的鼻子,義憤填胸,“虧我們數載情誼,你竟撥一個時辰來看我一下都不肯?我……我……我要和你割袍斷交!”
“別擋路,我要整理行李。”蕭雪空對于他的怒氣與指控充耳未聞,手一伸,將他推置一旁,自顧而去。
“你……你……”皇雨氣得渾身發抖,“竟嫌我擋路?什么狗屁行李這般重要,竟連我……呃?等等,你整理行李?整理行李干嗎?難道是……”他趕忙跟上前去,抓著蕭雪空的手臂待要問個清楚,卻被他甩開了手。
“有空啰唆不如幫忙,品玉軒的東西很多,光是醫書便已裝了三車。”
“啊?”皇雨當場石化,待醒悟過來,竟似個孩子一般跳起,“你是說……你是說君姑娘……君姑娘也去?你和我……你和她都跟我一起回帝都去?”
根本無須蕭雪空的答話,皇雨此時已是眉開眼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
太好了!太好了!此行真是大有收獲啊!不但找著了雪人,還將這天下第一神醫也帶回去了,那樣的話……皇兄……皇兄一定不會……一定可以過明年夏天的!
“將這搬到后巷的馬車去。”
皇雨還傻樂在院中時,冷不防一團黑影凌空飛來,即要擊中額頭時他總算回神,慌忙后躍三尺,掌一圈,化去勁道,再兩手一抱,便將東西穩穩抱在懷里,一看,是一個三尺見方的黑木箱子。
“死雪人!你想謀害我嗎?要知道我現在可是昀王,你竟敢以下犯上?等回到帝都,看我不削你一層皮!”
“說來也是,昀王身份尊貴,雪空怎可讓昀王動手,這箱中都是品玉醫人的用具,還是讓品玉自己搬吧。”
皇雨正想趁此一扭地位,偏生橫里走出君品玉,輕言一語便令他趕忙低頭。若惹惱了這神醫,她不肯去帝都了,那皇兄的病……當下他笑如朝陽,語如春風,和和氣氣,溫溫暖暖灑了一院:“不,不,不,我正空閑呢,非常樂意,非常樂意!”說罷,抱起木箱一步三跳地便往后巷走去。
想他雖貴為皇弟,但當年“風霜雪雨”四將排名中他居于最末,令他一直耿耿于懷,而今他可是堂堂昀王了,理所當然便應該居于首位,只是……一個成了老婆大人,而這剩下的一個,很顯然也不把他這昀王放在眼里,身邊還站著一個掐住他命脈的神醫,看來他這輩子是別想來個“雨雪霜”了!
“昀王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君品玉看著皇雨離去的背影笑道,回眸看著蕭雪空,“有這樣的弟弟,不知皇帝陛下會是怎樣一個人?”
蕭雪空冰眸中涌現起一絲崇仰,“陛下……便是陛下。”
“哦?”君品玉看著蕭雪空雪一樣的長發,恍然間想起另一個人,那人黑衣黑眸黑發,完全是另一番品貌,那樣俊雅絕倫的風采此生未見,以后當然也不會再有那樣的人。若無遺憾便是假話,但眼前這人,自己此刻歡喜著,此刻為這人背井離鄉也是心甘情愿,這便已足夠了,人生短短數十載而已,能遇著這人已是幸事。
“人生百態,情有萬種。”蕭雪空看著君品玉惘然的神色,有了然,有同感,有欣慰,“你和我是營營眾生之一,你我也是獨一無二,能相遇相伴,便要珍惜。”
“有理。”君品玉淺笑頷首。
走了近一個月,到帝都時已是年尾,天氣日漸寒冷,這一日竟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為大地鋪上一層厚厚的雪毯。
一行人在雪里行進,馬蹄車輪在雪地里壓出深深的痕跡。
“雪人,你說這雪是不是為你下的?”騎在馬上的皇雨仰頭看著上空綿綿不絕的雪絮道,“因為知道你回來了,所以下雪歡迎你這雪將軍。”
蕭雪空聞言目光一閃,不禁便想起當年康城城破之時。
那一天也下著雪,只是并不大,一早開門便見著靜立樹梢的人影,茫茫細雪中,那人似真似幻。那時,她也曾如此說“雪空……今天的雪是為你下的嗎?”。
神思恍惚間,皇雨猶在一旁嘮叨著,可耳中卻已聽不到了,只有那風呼劍嘯之聲,一縷清歌蕩開風雪,和著劍氣緩緩唱來,盤繞于蒼茫天地,久久不絕……
“雪人!雪人!你聽到沒?”皇雨猛然一拍蕭雪空,看他那樣,似是要神魂出竅般。
蕭雪空猛一回神,然后略皺眉頭看著皇雨,“說什么?”
皇雨瞪他,不過還是再次道:“你回來的消息,我已派人先一步告知皇兄了,我怕你猛然出現在他面前讓他太過激動,畢竟他現在身體……帝都馬上就到了,你們先住到我府里,等你府里收拾好了再搬過去,我等下先進宮去,明天你再隨我進宮見皇兄。”
“嗯?”蕭雪空疑惑地看著他。
皇雨與他多年相處,當知他疑惑什么,道:“皇兄當然賜我府第時便也留了座宅子給你,他說若你哪一天回來不能讓你連家也沒有。你我的宅子連在一處,后園只有一墻之隔,這些年我雖有派人打掃,但現在要住人總還要再收拾一番才行。”說罷一頓,微有些黯然,“瀛洲的墓地便在你我府第的旁邊,皇兄說,我們“風霜雪雨”總要在一起的。”
“哦。”蕭雪空垂首,看不清神色。
但皇雨也并不想探究,遙指前方,“帝都到了。
“嗯。”蕭雪空抬首,前方巍峨的帝都已可望見。
“走吧。”皇雨一揚鞭,馬兒張開四蹄,往城門前奔去,瓊雪飛濺。
蕭雪空同樣揚鞭縱馬,跟隨其后,那七輛馬車及隨從當下也快馬加鞭,緊跟而來。
入城后,因為下著雪,街上的人極少,一行暢通無阻在帝都城內七拐八彎的,終于停于一處氣派恢宏的府第前,門前兩只大石獅子上落了厚厚的積雪,倒似那天宮降下的玉雪獅子,淡去了威嚴猛態,倒是剔透可愛多了。
“就這兒啦。”
皇雨下馬,只是近到家門前他倒有些情怯了,此次出門兩月未歸,且離去前只是留書就走,只怕等下那女人會要找他算賬,而且門前的侍衛怎么忽然多了起來,偏看著卻是眼熟,難道是那女人想在這家門前便算賬,所以特令這些人候著他?
“殿下回來了!”門前侍衛迎上來行禮。
“起來吧。”皇雨揮揮手,“快去通知林總管,來了貴客,讓他準備客房以及酒菜,再著人來搬行李。”
“是!”當下一人領令而去。
“殿下,陛下在府中。”侍衛頭領稟報道。
“啊?”皇雨一呆,“你說皇兄在這里?他什么時候來的?這么大的雪為什么出宮?”
“陛下未時便到了。”侍衛頭領恭敬地答道。
“雪人,”皇雨回頭笑了,“看來皇兄是在等你呢,快進去吧。”說著即移步走至第一輛馬車前,敲敲車壁,“君姑娘,到家了。”
車門吱呀打開,走出狐裘雪帽的君品玉。
皇雨伸手扶她下車,然后一拖還癡立門口的蕭雪空往府里走去,“雪人,我們進去啦,這些東西交給他們吧,放心,不會碰壞的。”
三人繞過前院,穿過長廊,前方大殿已赫然在目。
“這些人就不知道將門關上么,這么大的風雪,皇兄若受了寒怎么辦?”皇雨一看那大開的殿門,不禁念道,他卻不想想客從遠方來卻閉著門又作何道理。
“你總算知道要回來了呀,這兩月在外面可快活吧?”
三人才一跨入殿中,便聽到一道清朗的女音,一個英姿爽朗女子立在殿前的屏風前,似笑非笑地看著皇雨。
“先迎貴客。”皇雨趕忙將蕭雪空、君品玉往前一推。
昔日的霜羽將軍、今日的昀王妃秋九霜目光在觸及蕭雪空之時,那明亮的大眼中霎時水光隱現,唇畔不住顫動,卻無法言語,臉上極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是扯開一抹似悲似喜的啼笑。
“你這雪人,這么多年都不給我們一點兒消息,害我以為你真的化成了灰,只好嫁給這個自大皮厚的人了!”秋九霜平息激動的情緒,上前抓一把雪發,將蕭雪空的臉扯近了,抬手便拍在那張臉上,“幸好雪人的臉還是這么漂亮。”
蕭雪空冰眸中溫芒一閃,然后伸手將頭發搶回,拍了拍秋九霜肩膀:“脾性像男人,嘴巴像女人!沒變。”言簡意賅。
“死雪人,我可是弱女子,你就不會下手輕點!”秋九霜撫著吃痛的肩膀怒瞪他一眼,然后移目看向君品玉,臉上已是堆滿親切的笑容,“君姑娘一路勞累了,快快進來。”
“品玉見過王妃。”君品玉躬身行禮。
“喲,你可不必這樣多禮。”秋九霜趕忙扶住她,“以后就是一家人,用不著這些繁文縟節。”說罷,沖君品玉眨眨眼睛,“雪人這些年可多虧了你,不過你也有收獲不是么。”
君品玉暗自一笑,心道,這昀王和王妃倒是絕配。
“都站在門口干嗎,進去吧。”皇雨在后面推著蕭雪空。
“是呢,還有人等你們呢。”秋九霜牽起君品玉往里走去。
幾人繞過玉石屏風,便見大殿正前方一張長榻上端坐一人,手捧一杯熱茶,輕輕吹開茶葉,啜上一口。
在見到那人的剎那,蕭雪空腳步一頓,然后疾步上前,于那人身前三步處雙膝一屈,跪倒匍匐于地,啞聲道:“雪空拜見陛下!”
榻上的男子將茶杯輕輕擱在一旁案上,抬眸向他們望來,那一刻,君品玉只覺得全身一震,然后不由自主地隨著蕭雪空跪下。
平淡而威嚴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朕的掃雪將軍終于回來了。”
蕭雪空雙肩一暖,不由自主被輕輕托起,抬頭,便見皇朝那雙金色的瞳仁正滿懷感慨欣喜地看著自己,那刻,蕭雪空只覺得眼眶酸澀,抬手緊緊按住肩膀上君王的手,“陛下,雪空……雪空有負陛下!”
皇朝看著眼前的愛將,展顏笑道:“說什么傻話呢,朕的掃雪將軍清鋒傲骨,從來都不流淚的。”
“是,雪空失態了。”蕭雪空垂下頭。
“君姑娘請起。姑娘仁心仁術,實是天下百姓之福。”淡淡的一語自帶威儀,卻是肺腑真誠。
君品玉起身抬眸,看著眼前的皇帝,未有華服玉冠卻氣勢天成,尊貴凜然,令人只可仰視,這雪天里本看不到太陽,可那金色的眸子卻明如朗日,輕輕掃來,光華燦灼。
這樣的人是病人嗎?
這是她親口斷定活不過明年夏天的重病之人嗎?
眼前之人,無論是容顏還是神色,皆看不出有絲毫病態,更逞論是昀王口中那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不,這人怎會是病人,定是昀王誤導。
“皇兄,這么大冷天的,你干嗎出宮來?若是受了寒、引發了病,可怎么辦?”皇雨有些責難的念叨,一邊扯過兄長往長榻走去,拉過榻上的狐裘披在兄長的身上,“皇兄,不是臣弟說你,你今天便是不來看雪人,明日我也帶他入宮見你了,反正都幾年沒見了也不急在這一天,他又不會怪你不來看他。是吧,雪人?”
“嗯。”蕭雪空鄭重頷首,走至皇朝身邊打量著他的氣色,“陛下,您的身體……”
皇朝在榻上坐下,微揚首,道:“朕沒事。”揚首抬眸間,睥睨天下的傲然氣勢自然流露,金眸中銳氣如昔,“朕若死,也決不死于病榻。”
“呸!說什么死呢!”皇雨勃然變色,只因他經歷過兄長病發時自己無能為力的恨痛,“我討厭聽到那個字!”
“是啊,陛下這樣的人不適合死于病榻。”
皇雨才一吼完,想不到又聽到一個“死”字,不禁瞪向君品玉。
君品玉卻不理會他,從容上前,毫無顧忌地伸手捉住當朝皇帝的手,纖指搭在腕上,頓時旁邊三人全都緊盯著她,心一下都懸在了嗓子眼。
指一搭上脈門,君品玉的心便一沉,移眸看去,卻是一張鎮定淡然的臉,金色的瞳眸一派從容地看著她,似看透了她的心緒,淺淺的一笑,似是安慰。
這樣的人怎能短命?不,決不可以的!
她君品玉素來盡人事聽天命,可這一刻,她卻不肯了!便是與天抗爭她也要一搏,她要救眼前之人,非關他的身份,非關他系天下蒼生,只是單純要將眼前這一輪皓日留于九空!
“姑娘眉眼間倒很似一位故人。”皇朝看著君品玉眉眼間那柔和慈憫的神態有片刻間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