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sx373:北冥(一)373:北冥(一)←→:
歷朝,京州。
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人們只要抬起頭,就能看清澄澈的天空。
在一座香火鼎盛,規模宏大的道觀內,有老者站在藏書閣前打掃。
他穿著一件樸素單衣,頭頂梳著混元髻,額前散落兩縷灰白發絲,在這道門正一教內,看上去既平凡又普通。
“沙、沙……”
竹制的掃帚磨銼著地面,將樹上落下的枯葉掃做一堆。
而就在他做完這一切,準備坐在旁邊石凳上時,忽的,似心有所感,一對花白眉宇緊緊皺了起來,目光望向一個方向。
“為何?”
在他的雙目視野中,一縷灰白氣息正遠遠的與他連接在一起。
老道掐指思算,臉上隨即頓時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哼,老東西,這么多年不回來,人還沒見著呢,就讓我給你背一身禍!”老道沒好氣的說道。
他起身準備往書房方向走,結果不知是誰曾在地上潑過水,浸濕枯葉后,使得枯葉腐爛,老道像是沒注意到,一腳踩上去,頓時整個人一個踉蹌向后傾倒。
“我……”
老道后面的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已經失去了重心。
而在他頭即將落地的下方,則是一塊破碎的地面,一簇簇鋒利如刀尖的碎裂地磚高高立起,鋒芒正對老道后腦。
若是旁人見到當前這一幕絕對會被嚇一跳,以人慣性的重量,加上后腦勺還是摔在尖銳磚石上,多半要準備開席了。
可偏偏就在這等生死攸關之時,老道倒地的身體猛地一頓,仿佛時間靜止般停在了距離碎磚不到兩厘米的地方。
“呼……”
“還好老道身體還算硬朗,加之這兩年學的功夫沒辦法。”
片刻過后,老道嘆了口氣,身體又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重新站了起來。
“對方這羊刃當真兇險,竟然連我不經意間都差點著了道。”
“還是得管管!”
一邊說著,老道從懷里取出一張黃紙符篆,閉上眼睛默念了幾段口訣,隨后毫不含糊地張開嘴將符篆吃了下去。
待到徹底吞咽完黃紙符篆后,老道試探性地走了兩步,見沒再出現異樣后,這才心滿意足的前往藏書閣內自己的書房。
俗世道門共有九脈:全真派、正一教、南北兩宗、上清觀、靈寶宗、茅山派、凈明道。
其中全真與正一在如今九脈中名聲最為顯赫。
正一教注重煉丹和符篆術法,追求長生不老。
而全真派注重內心修煉以及道德提升,追求身心相合。
至于其余七脈中亦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老道所使的正是正一教的符篆術法,他吞吃符篆,就是為了化解壓制體內的羊刃禍氣。
“呵呵,區區小術,還為難不到貧道!”
老道面帶笑意,上了前往二樓的階梯。
結果才剛走到一半,腳下突然踩空,整個人一咕隆地便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干,葛洪你個老王八蛋,將羅州搞成那副樣子不敢回來就算了,朝廷問責自有你師門中弟子長輩幫你擔著,結果你今日竟然還連累我,當真畜生啊!!”
羅州,破落村內。
林北玄默默收回捅進葛洪身體內的喪晦刀,冷冷道:“這回可愿意說了?”
“我不知道你那位命格夠硬的朋友有著何等手段與實力,但若是天天被羊刃纏上,估計也會很痛疼吧。”
葛洪聞言臉色一僵,之前呵罵林北玄的那副嘴臉收斂了幾分。
此刻,他好似整個身子都癱軟了下來。
“好,在死之前,就讓我來告訴你當時所發生的那些事吧!”
葛洪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頭發散落,衣裳破舊,顯得他更加老邁可憐。
他一邊向破落村中走去,一邊淡淡道:“雖然我是個道士,但我卻不完全歸屬于道門一脈,實是道門的叛徒!”
葛洪嘆了口氣:“自從陸沉江起兵造反后,歷朝為了粉碎其勢力,與對方進行了曠日持久的鏖戰。”
“這一戰,使得歷朝龍氣散盡,自此國力由盛轉衰,再也不負曾經輝煌。”
“而龍脈被斷,則是龍氣散盡的根本原因。”
葛洪抬起頭,似穿過破落村這詭異幻境,看到了羅州原本的天空。
“呵,我怎么聽說當年陸沉江反派是被逼無奈呢。”林北玄出言嘲諷道。
“幾十年前也爆發過災難,當時歷朝不作為,各地早就已經民不聊生,大家沒有了活路,這才選擇跟隨陸沉江造反。”
葛洪聞言無奈:“當年我只是一名沒什么身份的小道士,但也聽說過這方面的事情,其實情況并非外界傳的那樣。”
“我曾聽我師傅說起過,歷熹帝并非昏庸無道之人,相反,他十分心系百姓。
只是當年整個朝廷由太后把持,又有各方勢力盤踞,少有人支持他這位新君,就算他想做,也無力施為。
百姓哀怨上不能直達天聽,下又無陰司主理,即使化作孤魂野鬼,也無處可去。
我也是那個年代過來的,所以我知道當時人們過的很慘。”
葛洪眼神呆滯,仿佛陷入到了某種回憶里,不過他的話卻還在繼續說著。
“在我看來這不是理由。”林北玄在旁淡淡道。
“我知道,所以面對陸沉江的造反,歷熹帝并未阻止。”
葛洪說道:“可惜到最后,陸沉江還是輸了!
的確,他凝聚了人心,還有眾多俗神肖主幫助他。
可是歷朝這棵大樹生長了兩百多年,底蘊根基之深厚,就算我們道門九脈加起來都比不上。
即使這棵大樹在當時有些搖搖欲墜,但也不是人光用手就能將其推倒的。
也正因為陸沉江造反一事太過浩大,迫使太后和朝中等大臣聯合起來,傾盡皇室以及世家之力,將陸沉江給壓了下去。
那個時候死了太多人,陸沉江是輸了,最后甚至連尸骨都找不到,可是,朝廷和世家也沒贏。
陸沉江率領的軍隊斬殺了許多把持朝廷的重要官員以及世家,幾乎令得朝廷的人才快要斷層,使整個歷朝國力陷入了空前虛弱的階段。
連帶著歷朝的根基受到巨大損傷,龍脈被斷。
不過好在歷熹帝這個時候站了出來,帶領自己親自培養多年的勢力將太后誅殺,借此機會執掌皇權,為當時的歷朝強行續了口氣。”
林北玄默默聽著,他在融合陸沉江尸骨時,雖然觀看了一些對方的記憶碎片,但終究不完整。
此時葛洪一番話,加上曾經看過的記憶,為他拼湊出了那個混亂的年代。
“看來不管在哪個世界,混亂都未曾停歇過!”林北玄在心里暗自嘆道。
葛洪轉頭看了眼林北玄臉上的表情,忽的笑了笑:“你是否在為陸沉江的失敗而感到可惜?”
“其實你不用可惜,陸沉江雖然輸了,但他同樣也贏了!”
“什么意思?”林北玄聞言挑了挑眉。
“歷朝龍脈受損,國力銳減,即使歷熹帝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卻也依舊沒辦法挽回多少,只是在強撐著罷了。”
林北玄微微皺眉:“這一撐就撐了將近六十年?”
葛洪搖搖頭:“歷熹帝在二十年前就死了,他只活了不到五十歲。
之后便由現在的新帝歷隋帝繼位,因為歷熹帝經歷過皇權被架空的事件,所以他交給歷隋帝的是一座完完整整的歷朝。
最開始歷隋帝跟先皇一樣,同樣勵精圖治,加上皇權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可以任意發揮他的才能。
只是可惜,歷隋帝年齡尚小,根本經不住這幾年成長起來官宦集團的誘惑,逐漸驕奢淫逸,慢慢墮落了下去。
見朝廷再度日益衰敗,歷隋帝仍不醒悟,只以為是各方勢力頻頻入侵中原的緣故,最后,又將問題的根本原因指向了幾十年前歷朝龍脈受損之事。”
聽到這里,林北玄冷笑起來:“那么歷朝變成如今這番模樣,北有蠻族虎視眈眈,南有邪靈真君占據江閩兩地,更有一州被邪祟紫姑神占據,民不聊生……”
“這些難道都歸于歷朝龍脈受損?”
“自是……不能的!”
葛洪的身子完全佝僂了下去。
他作為這幾十年歷朝風風雨雨的見證者,當然明白,今天歷朝的這番景象,不能完全將原因歸咎于龍脈。
因為在歷熹帝在位期間,即使沒有讓人特意去修復龍脈,整個歷朝依舊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甚至龍氣隱隱又有了昌盛的跡象。
葛洪眼神開始變得頹喪:“所以,我便在幾年前奉命,帶著皇室至寶九天玄黃塔來到了羅州,想要先行修復歷朝受損最嚴重的一處龍脈。
可惜,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我令羅州府令配合我,在此地脈關鍵處修建祭壇,再鑄以鎮龍柱,想以九天玄黃之氣彌補龍脈受損散溢的龍氣。
最開始一段時間還很順利,龍脈已經有了被修復的痕跡,但是越到后面,修復起來卻極為艱難。
起初我認為是有人作祟,便帶著人四處探查,并且拜訪了眾多羅州俗神的香火神廟,與這些俗神打招呼,結果仍舊一無所獲。
我想既然不是外界的原因,那么應該是龍脈本身的問題。”
葛洪的話語到這里一斷,原來是兩人已經走進了落魄村中。
不遠處的田地內,一群身材消瘦的人們頂著天上兩輪巨大的烈日在陽光下勞作。
汗水完全打濕了他們的衣衫,他們奮力踩著水車,不斷將旁邊溪流中的水灌溉進土地,可大地卻像是個炙熱發燙的鐵盤,凡是灌溉進去的水,沒一會便蒸發成了白霧。
而在這極高的溫度下,有人終于堅持不住昏倒在地上,然而迎接他們的是監工揮舞的皮鞭。
林北玄見到這一幕皺起眉頭,但是他并未上前制止,因為他知道,此時眼前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幾年前的幻象。
葛洪望著那受到鞭打后疼痛喊叫的人,心中升起一絲愧疚,繼續說道。
“我設下祭壇,打造鎮龍柱,利用九天玄黃塔修補破損的龍脈,這一切都沒有差錯。
于是,我便想方法分出一縷元神,進入了龍脈內探查。
搜尋一番后,我終于找到了原因,原來在那破損的龍脈上,竟有一柄劍攔腰橫截。”
林北玄問道:“所以你將那柄劍拔了出來?”
葛洪點了點頭:“沒錯,我將那柄劍拔了出來,可是當我拔出劍,元神回歸肉體后,卻發現羅州之前還穩定的地氣,竟像是被戳破了一條口子,羅州地域幾千年來積累的地濁之氣,瞬間傾瀉而出。
在如此龐大的地氣沖擊下,就算是九天玄黃塔這類至寶也抵抗不住,被沖擊化成了碎片散落。
而本就還未完全修復的龍脈,更是徹底斷絕,絕了再生的可能。
那時我便知道,我犯了大錯了!”
葛洪仰天長吐出一口氣,眼角有晶瑩淚花閃爍。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個舉動,無疑將葬送羅州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
這場罪孽報果,當場便讓他失去了人仙位格,境界再無增進的可能。
“事情發生后,我立即就讓羅州府令將這里的事情匯報給朝廷。
然而這名狗官知道以新皇如今的脾氣,他與我誰都承擔不了這樣的罪責,我們舉家老小全都要死。
我孤寡一人,但他身后卻有著諾大的家族。
于是他隱瞞上報朝廷之事,在暗中將家族悉數轉移出了羅州,等到時間過去數月后,當我再次詢問他時,他才將這一切告知與我。”
“你最后殺了那羅州府令?”聽到這里,林北玄不由好奇一問。
葛洪閉上眼睛:“不,他留下來處理了一段時間羅州災情,在朝廷欽差抵達前,自刎在了堂前。”
林北玄聞言沉默,隨即問道:“既然羅州千年地氣被你不小心放了出來,致使羅州遭難,那玄黃餓鬼因何而來?”
“目前羅州除了地氣泄露之外,最大的麻煩便是餓死鬼的問題。”
葛洪聞言怔了片刻,目光深邃宛若幽深的古井。
“那東西……它的來源其實比我來修復龍脈時要更早!”
葛洪抬起頭,環顧了一眼四周,將整個破落村映入眼中。
“它是這座村子里人們匯聚的怨念與絕望所誕生的陰魂,早早便縈繞在這座村子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