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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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見袁恕己今日格外反常,也引得她心神不寧。
卻不知袁恕己因賀蘭敏之那一番話,大受驚嚇,一路飛也似地趕了來。
他魂不守舍,偏又在戶部找不到阿弦,急得要殺人。
總算看見阿弦出現,誰知她卻又舉著拳頭,懵懵懂懂地在打自己的頭,袁恕己陡然就想到敏之的話,生恐最可怖的事業已發生,所以才是那副神情。
眼見要被拉著出了戶部,一路上又有許多戶部同僚投以驚疑而好奇的目光。
阿弦終于忍不住:“少卿,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袁恕己深吸一口氣,擰眉相看:“你怎么事事都知道,就是不知道關乎你身家性命的要緊消息?”
阿弦不懂:“什么關乎性命,什么要緊消息?”
袁恕己深鎖眉頭:“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總之你先跟我走。”
“那總要告訴我是去哪呢?”
頓了頓,袁恕己道:“去吏部。”
回答這一聲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憂郁,似乎不甘心,又似乎認命。
“啊?”阿弦詫異,“這會兒去吏部干嗎?”
他心煩意亂,橫眉斥道:“你怎么這么多話!”
見袁恕己這般火氣十足,阿弦用力將手抽回,想了一想,說道:“少卿,我知道先前我說的話多半得罪了。不過如果我不說,便是騙你……你難道想讓我假裝一切無事,甚至……”
驀地想到陳基所為,阿弦打住。
她當然絕不會如陳基一般,利用對方的真心達到所求。
恰恰相反,正因為知道袁恕己對她好,所以寧愿徹底說開,甚至刻意避嫌,免得他把一片深情用在錯的人身上。
雖然無奈而難過,但卻不得不承認,就如崔曄對陳基說的那樣:及早斬斷。
袁恕己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冷肅的臉上慢慢出現一絲松動:“你以為我是為之前的事故意為難你么?”
他微微一笑,笑中有淡淡苦澀:“我倒是想呢。”
可惜做不到。
一聽敏之那樣說,之前的所有仿佛都忘了,只想阿弦無事,只要她無事,讓他如何都使得。
阿弦試探問:“少卿……你怎么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袁恕己長吁一聲,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阿弦愣住:“少卿?”袁恕己傾身,一直湊近她的耳畔。
他望著面前之人,她仍未長開,臉孔里透著稚嫩,因不解發生何事神情里有幾許懵懂,眼睛自然是最清澈靈動的,讓他又愛又恨。
而且是這樣“渾然天成”的男裝!
就算一百個人站在跟前兒,也認不出她是個女孩子。
如果……放在跟阿弦相遇之前,就算把他打死,也萬難相信有朝一日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也許是命運的故意捉弄,到如今只有認了。
誰讓他偏偏就喜歡上了呢。
喜歡,就敢認。
就在阿弦呆若木雞之時,袁恕己在她耳畔,低低地將敏之所說有關摩羅王的機密告知。
“明白了?”他嘆了口氣。
阿弦魂悸魄動:“這么說、那個摩羅王,他可能沒死?怪不得……”
袁恕己問道:“怪不得什么?”
阿弦道:“怪不得當時窺基法師的神色有些怪異,大概他也察覺哪里不對了。”
袁恕己嘆道:“這師一世英明,卻也被那邪僧一葉障目了。”
阿弦后知后覺,也醒悟了袁恕己方才為何神色陌生地冷視自己,原來他是怕自己已經著了摩羅王的道兒啊!
心頭一陣暖意流過,實在可恥,她居然還懷疑他是挾私報復。
阿弦感動,又安撫開解:“其實也未必,不過只是個懷疑,可能性很小,當時大師傅做法的時候我看的明白,手段極為高明。”
袁恕己道:“你可能保證萬無一失?”
“……”阿弦躊躇。
袁恕己嘆道:“可知我正是怕那萬中之一的可能,這不是別的,是跟你生死相關,一毫的大意也不能有。”
阿弦愧疚:“少卿,你對我這樣好,我原先還懷疑你……真是小人之心,該打,該打。”她舉手又往自己頭上打了一下。
袁恕己失笑:“你才幾歲,當然是‘小人’了。行了,本來就有些傻氣,再打就真的……”說著握住她的手腕,順勢在頭上揉了一把。
毛茸茸的散發在手底凌亂,發絲底下的臉色略見羞赧,此時,恍惚竟生出仍在桐縣之感。
阿弦見他面露笑容,感動而無言。
袁恕己收斂起伏的思緒:“好了,你也知道緣由了,且跟我走吧。”
“嗷。”阿弦答應了聲,本能地跟著走了一步,忽然又想起來:“少卿,你說要給我找貼身護衛,又要帶我去吏部,你所說的護衛,總不會是……是我阿叔吧?”
袁恕己道:“不是他,還能有誰?我想來想去,整個長安城能保你平安的,除了他,大概就只有窺基法師,我又不認得那大和尚……而且聽說他雖然人在佛門,其實六根不凈……”
“沒有,你誤會大師傅了。”阿弦知道他一定也是聽聞了“三車法師”的傳說,忙替窺基辯解,“三車的說法,其實是大眾的誤解而已,大師傅人極好,佛法高深,還很替我著想。”
袁恕己道:“他替你著想什么?”
“他……”阿弦本想說窺基勸自己修佛的話,一轉念又壓住,只笑道:“總是你不要誤會大師傅,他是不世出的有道高僧。”
袁恕己看出她欲言又止,便嗤了聲:“這么說,你是想跟著他了?哦……你這個模樣,倒是可以當個小頭陀。”
阿弦不禁笑道:“法師也這么說過。”
袁恕己挑眉:“他想讓你當個小頭陀?”
這一句雖然是無心而來,卻跟阿弦方才沒說出口的不謀而合,阿弦不能回答,眼睛上看,假裝沒聽見。
袁恕己瞪著她,總覺著有些可疑:“你跟他相處多久,就如此熟絡了?難道說跟崔曄相比,你當真寧肯跟著他?”
“呃……”想起昨夜所見崔曄懾服陳基種種,竟有種無法擅見之感。
阿弦便道:“你先前說貼身護衛,我還當是隨意雇個人呢,可是如果是阿叔,那如何使得?他公務繁忙,我又在戶部,阿叔自不能整日跟著我……”
“你是在做夢呢,”袁恕己哼道,“你還想他跟著你,自是你跟著他!”
阿弦叫道:“我還有差使呢,這怎么使得!”
袁恕己道:“戶部我替你告假,在沒滅了那番僧之前,自然要保證萬無一失。”見阿弦住腳,便伸手又拉住她:“快走。遲則生變。”
阿弦道:“不,我不去!”卻硬是被袁恕己扯著走出了數步,阿弦無奈道:“若真的要萬無一失,我寧肯跟著窺基法師。”
袁恕己回頭:“就算你要跟著人家,他是個佛門中人,怎會理你這……”
阿弦道:“大師傅之前還有意勸我皈依,怎不會理我?”
“皈依?”袁恕己詫異,繼而哼笑了幾聲:“你當佛門子弟?”
阿弦捂住嘴。
袁恕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你這個猴子一樣的性子,又不像是猴子般只吃桃就能滿足,你若是向佛去了,那些雞鴨魚肉濃油赤醬的都給誰吃?”
阿弦嘿嘿笑道:“我也是這樣跟法師說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既然拒絕了人家,如何又要吃回頭草?”
阿弦道:“我不是吃回頭草,我看師的樣兒,像是不放心此事,如果我告訴他摩羅王正想上我的身,師一定會接納我……好等摩羅王出現的時候滅了他,豈不是一舉兩得?”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袁恕己挑眉:“咦……你這話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阿弦忙道:“既如此,我們去大慈恩寺吧,法師說過,若我想找他,就去那里就成。”
袁恕己嘆了口氣,忽問:“對了,你為什么不愿意去找崔曄?寧肯進佛門……縱然你不是皈依,但跟著窺基法師的日子里,你大概也只能吃素了,如此自討苦吃是為什么?”
阿弦低頭,片刻道:“我……我也說不上來。”
“你討厭崔曄?”
“當然沒有!”
“你怕他?”
“也許有一點……”
“為什么?”
阿弦苦笑:“大概是因為……因為阿叔太通透人心了,什么也瞞不過他……”
上回,阿弦因發現在盧煙年之事中誤會了崔曄,很覺對不住,但不等她開口崔曄便已經看穿通曉。
那時候,阿弦有一種心有靈犀的小小喜悅。但……
她深記得崔曄訓誡陳基那一幕。
有種微妙之感。
誠然她愿意同他“心有靈犀”,但他所知所見實在是太超出她的想象。
并不是怪他,只是……忽然有些明白陳基當初的心情。
往大慈恩寺的路上,阿弦問袁恕己:“少卿,我有一件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事?”
阿弦道:“……陳、陳司階因為我常常能看穿他的心意圖謀,覺著不自在,所以離開。那少卿呢?”
“我怎么樣?”
“你難道不以為意?不覺著在我面前有一種‘沒穿衣服的感覺’?”
袁恕己睜大雙眼,然后忍笑道:“如果在你面前真的是那種感覺,那倒也不賴。”
阿弦側目。
袁恕己咳嗽了聲,道:“說正經的,我并無什么不可告人的,怕什么被你看穿?我倒是寧肯被你看穿,好讓你知道我……
心頭一痛,便默默地打住。
策馬一路往南,來到晉昌坊,遙遙地便見玄奘法師親自督造的大雁塔矗立正前。
身為長安最著名而宏大的寺廟,大慈恩寺是李唐皇室為追念長孫皇后而敕建。
玄奘法師曾在此處主持寺務,是長安三大譯場之一,更是佛教八大宗派之唯識宗的發源祖庭。
還未到寺廟門前,就聽得梵唱聲聲,越過寺廟院墻而來,令人心神蕩滌。
阿弦忍不住念了聲“阿彌陀佛”,引得袁恕己轉頭看來。
兩人下馬上前,寺廟門口有小沙彌迎上,阿弦便問窺基法師可在。
小沙彌問道:“施主尋我們師做什么?”
阿弦道:“正有要事,勞煩入內通稟一聲,就說十八子來拜大師傅。”
小沙彌一怔:“施主就是十八子么?”
阿弦道:“你認得我?”
小沙彌行禮,忙請兩人入內,又道:“我雖不認得施主,卻聽師說過,不過施主來遲了一步,先前師已經車駕出城去了。”
袁恕己同阿弦雙雙止步:“出城?去了哪里?”
小沙彌道:“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只聽說是趕往廣福寺,有要緊公務。”
阿弦道:“大師傅何時回來?”
小沙彌道:“正是不知道,走的匆忙,未定歸期。不過師臨去曾交代,若是十八子來了,就請入內一坐。”
阿弦甚是失望,環顧周遭,見古木林立,殿閣森森,鼻端香飄陣陣,耳畔梵唱隱隱,甚是莊嚴肅穆,人在此處,恍若世外。
阿弦嘆道:“唉,原來我無緣。”
袁恕己當機立斷:“既如此就說不得了,跟我走吧。”
阿弦心事重重,隨他往外而行,那小沙彌見攔不住,便一溜煙跑到里頭去了。
正兩人出了寺廟,翻身上馬,背后小沙彌引著一個中年灰衣僧人出來,叫道:“兩位施主請留步!”
阿弦回頭看見,忙又下地。
灰衣僧人走到跟前兒,行了個佛禮,又舉手入懷,掏出一個布囊道:“這是窺基法師臨行前所留,言說若是十八子來拜,便將此物交付,讓施主近日隨身攜帶。”
阿弦雙手接過:“多謝法師。”
灰衣僧人念了聲佛號,轉身大步仍入寺內去了。
袁恕己從旁問道:“是什么?”
阿弦小心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黃紙,上頭歪歪扭扭,畫的似是梵文,卻看不懂。
阿弦想起那日在梁侯府地牢里,窺基就是掏出這樣一張符紙燒除了囚室。因道:“大師傅高明,他一定是料到我有事,所以才把這個留給我。”
“這是什么,鬼畫符么?”袁恕己問。
阿弦道:“這個是護身符!”當下小心翼翼地把符紙放好,仍揣回懷中。
因有了窺基的手繪護身符,阿弦膽氣壯了許多,偷看袁恕己一眼:“這下我不用貼身護衛了。”
袁恕己喝道:“我剛才也在場,沒聽見‘護身符’三個字!不要在這里自說自話。”
阿弦道:“這分明就是,你肉眼凡胎看不出來。”
袁恕己冷笑:“我們的確肉眼凡胎,無知無畏,倒是有的人擅能見鬼,時不時還嚇得大哭大叫呢。”
他居然開始嘲諷,阿弦臉上一紅:“我哪里大哭大叫了?!”
袁恕己正要回答,目光遠眺,忽然一聲不吭。
阿弦正悻悻地,并未留意周遭。
馬兒往前又跑了會兒,袁恕己忽然勒馬。
阿弦在后,見狀只好也隨之停下,正不知他為何急剎住,就見前方一頂轎子遙遙而來,煞是眼熟。
袁恕己回頭道:“先前說跟佛門無緣,這回卻是有緣,你瞧——送上門來了。”
此刻轎簾微動,同時里頭人道:“少卿如何跟阿弦在這里?”
阿弦遲疑,終于默默地翻身下馬,躬身作揖:“阿叔……天官。”
轎子里一片沉默。
這會兒袁恕己沖阿弦一笑,打馬上前。
利落地翻身下馬,將身子挨在轎子旁邊。袁恕己幾乎把頭探了進去,說什么自然旁人無從知曉。
阿弦牽著馬兒立在旁邊,馬兒引來兩只飛蟲,繞著她嗡嗡轉動,阿弦覺著腮上癢癢,抬手揮了揮。
最后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人我就交給你了。”他退后一步,把自己的馬兒牽了去。
阿弦心里有種預感:“少卿……”
袁恕己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下定決心般一揚眉:“橫豎知道你是安好無恙,我什么都成。”說了這句,才又展顏一笑,“好好地聽話,不許亂跑!”
袁恕己上馬疾馳而去,阿弦才叫了聲,正要追上,就聽轎子里道:“阿弦。”
這一聲,卻像是什么定身咒,就把阿弦的雙腳定在了原地。
日色正好,行人熙攘,阿弦左右看看,最終低著頭走了回來:“阿叔。”
她站在轎子旁邊,忽然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啊,是昨夜夢中所見的那一場,陳基就如她一樣,站在這個位置。
“你進來。”
阿弦驚地抬頭,不能領會他的意思。
還是旁邊的侍從上前,悄聲道:“請入轎子里說話。”
“這個怕是不方便吧?”這轎子雖然看著并不狹窄,可是……阿弦自打出生還沒坐過轎子呢!何況還是要跟崔曄同乘?
她甚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侍從笑道:“大街上人多眼雜的,難道要站在這里說話?”說著,舉手將前方轎門簾輕輕往上一搭。又有一名侍從早把馬兒牽了去。
阿弦撓了撓頭,求救般叫道:“阿叔?”
“你要讓我在這里等多久?”轎子里的聲音波瀾不起。
抬眼可見轎簾底下,他深緋色的襕衫同腳下皂靴。
阿弦一咬牙,像是入虎穴一樣俯身入內。
崔曄端坐轎中,頭上尚戴著進賢冠。
阿弦只掃一眼,不敢跟他對視,卻見他手抬起,往旁邊示意,阿弦知道是讓自己坐,嘆了口氣,過去挨在他旁邊坐了。
這轎子雖然寬闊,到底比馬車逼仄,且轎門簾垂落,外界的光景盡數被遮擋住,那些喧囂聲音也仿佛從遙遠之處傳來。
里頭就似是個封閉的小小世界。
阿弦頭一次坐轎子,也許是緊張,也許是身邊有人的緣故,不知不覺有些呼吸紊亂。
但這方寸之間,丁點兒動靜都極明顯,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鼻息:呼哧,呼哧,像是一只跑了極長山路的驢子。
大概是這聲音太響,她完全聽不見身旁崔曄的任何聲響。
阿弦覺著自己太過無禮粗莽,忙屏住呼吸,同時豎起耳朵靜聽,轎子里果然歸于平靜。
緩緩松了口氣。
“你在干什么?”崔曄忽然問。
轉頭對上他探看的目光,崔曄道:“你是想把自己憋死么?”
阿弦泄了氣,寧肯還是做一只跑長路的驢子。
轎子抬的很穩,但總給人一種浮在云端或者飄在水上的感覺。
阿弦正想問一問崔曄,袁恕己對他說了什么——
“方才去哪里了?”崔曄竟先開口問。
大概是屏息而智昏的緣故,阿弦來不及多想,老老實實道:“去大慈恩寺來。”
崔曄道:“去哪里做什么?”
阿弦本以為袁恕己一定都跟他說了,聽如此問,略一遲疑。
崔曄道:“怎么寧肯遠遠地去大慈恩寺,也不愿來找我?”
——他果然都知道了。
阿弦越發低了頭,無意中卻見自己的青色長衫跟那抹深緋疊在一起。
她悄悄地往旁邊挪開一寸:“因為……因為只是少卿突發奇想,阿叔忙,我不敢為難,也不想打擾您。”
崔曄淡淡道:“縱然我再忙,事關你的生死性命,難道我也不管?還是說……你覺著窺基法師比我更親近?”
阿弦抓了抓額頭:“并不是。”
那聲音仍是極為沉靜地問:“那到底是什么?”沉靜的像是冰湖,絲毫波瀾不起。
阿弦忽然醒覺:崔曄的聲音不大對,怎么……聽起來他好像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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