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園的大門仿著京城那些豪宅名園的樣子。三間五架的挑檐門樓,雙面磚雕著牡丹花西番蓮的門楣,斗框邊盡是新鮮花樣的各種雕刻,絲毫不落民間尋常富貴人家的俗套,顯得頗為大氣。匾額上的安園兩個字不知道尋了哪里的書法名家,乍一看去倒有幾分氣派,細看之下也不過減兩分風骨。若只是初來乍到的人,興許還以為這是皇家的別院。
這會兒,二三十個佃戶齊刷刷地跪在那綠漆大門前頭,有的身上還穿著件大棉襖,有的卻只是破舊的夾衣,個個衣服上都有這樣那樣的補丁。張莊頭自己帶過來的十幾個莊丁倒是曾經遇到過佃戶抗佃鬧減租,可那會兒畢竟是侯府多年的老地了,或是遞條子到官府,或是拿著棍棒一頓暴打把人趕開,哪見過這般情形,面面相覷之余便只是在門內張頭探腦,卻是沒一個貿然出去。至于前院那些個來幫工的婦人們,則是不住躡手躡腳過來瞧上一眼,畢竟她們都是這潮白河邊上村子里的人,這些佃戶不是親戚就是鄰居。
至于之前跟著朱氏前來這兒的侯府家丁親隨們。也沒有輕舉妄動。朱氏自從嫁入陽寧侯府之后便是當家主母,老侯爺陳永又是多年在外,因而侯府上下雖說有兩面三刀趨炎附勢的,也有忠心耿耿而又老實可靠的。此番跟出來的人,便都是唯老太太之命是從的親信。此時此刻,一應人等默然站在院子里,好幾個就往后頭的賬房張望。
賬房里頭,張莊頭看著前頭那個滿臉不耐煩的中年人,額頭已經是有些冒汗,卻只能連聲解釋道:“我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幾天偶爾也有人上門求懇,但只是兩三個,我讓人出去分說了幾回,很快人就打發走了,沒想到這回竟是會來這么一大幫子。要知道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爺都在,我有幾個膽子敢蒙騙。”
陳瑞是當年朱氏身懷六甲去護國寺祈福時,在寺門口正好撿到的棄嬰,一時動了善心便帶回了侯府,交給趙大娘養大,長大之后他念著報恩,鞍前馬后為朱氏做了不少事情,因而得賜陳姓,最是忠心不過的人。此時此刻聽了張莊頭的話,他就皺起了眉頭。
“那就眼睜睜看著這幫窮漢跪在這兒死乞白賴?”
“我已經讓人去巡檢司報信,那邊很快就能派些弓兵來把人驅散了。”
“一時驅散有什么用,要是他們天天來鬧,老太太還要不要養病了?”
“您說的是,但眼下只能先如此了。不瞞您說。這莊子我接手的時候就覺得蹊蹺,周圍一馬平川都是良田,這莊子又修得實在氣派,要說是區區一個皇莊的莊頭,似乎沒這個手筆,可如果要說宮中御用監夏公公,多置田產也就夠了,修這安園他又住不了,那是何苦?我去問過原來在莊子里幫過忙的,這莊子才建好沒兩個月,就連同地一塊賜了咱們府里。”
陳瑞雖說給朱氏里里外外辦過不少事,也跟著鄭管事念了幾本書,可肚子里墨水畢竟不多,聽張莊頭這么說,他往深處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得要領。就在他一揚眉要開腔的時候,就聽見外頭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瑞大哥,跟四少爺的那個楚平和其他三個人出門去給那些佃戶送熱水了。”
“是那四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子?”陳瑞頓時吃了一驚,問了一聲后得到肯定的答復,他頓時沒好氣地冷哼道,“四個半大孩子也敢管這種事。真是膽大包天!跟兩個出去看看,畢竟是四少爺的人,出了事三小姐和四少爺面上不好看。還有,吩咐下去,別驚動了內院!”
門外人聽了,卻是猶猶豫豫答了一句:“那邊畢竟用著幾個粗使婆子,剛剛還到外頭四處溜達,興許消息早就傳進去了!”
還不等陳瑞答話,外間又傳來了更大的一聲嚷嚷:“瑞大哥,里頭三小姐派人出來,請您和張莊頭去說話!”
聞聽此言,陳瑞和張莊頭對視一眼,陳瑞眉頭緊皺有些不滿,張莊頭卻想起了那會兒鄭管事領著去磕頭的時候,被問到的那兩個問題。然而,兩人畢竟不敢怠慢,忙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陳瑞招來報信的人問了兩句,就和張莊頭并肩往里頭走。沿甬道轉過最后一座石橋,到了垂花門前時,他們見門前站著兩個粗使婆子,方才停下了。
須臾,里間就傳來了一個平和的聲音:“不用行禮了,先說說外頭究竟怎么回事?”
陳瑞看了一眼張莊頭,張莊頭忙上前一步,把起頭對陳瑞說過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卻是按下了后頭自己的疑惑,末了才請罪說:“都是小的大意,應該盡早派人去盯著這些佃戶的。不過請三小姐放心,巡檢司那邊已經遞了條子去。須臾就會派弓兵過來把人趕走。”
“今天把人趕走了,明日再來呢,難不成還要日日去驚動巡檢司?”
陳瀾站在和垂花門直道相交的那條夾道上,不虞外頭有人瞧見自己,此時禁不住直截了當問了一句,聽外頭久久沒有回答,她哪里不知道張莊頭也暫時沒什么好主意,便又問道:“那張莊頭可曾打探過,皇莊的租子原本該是多少,后來加成到了多少,他們又積欠多少,總共欠幾年?還有,這皇莊賜給咱們府里的時候,對于積欠的租子可有什么說法?”
張莊頭先頭把朱氏一行接進來的時候,才稟過皇莊的地是一畝地兩石,如今聽到這加成兩個字,他心中一凜,忙彎腰答道:“小的問過,這天安莊的租子本是一畝地一石四斗,之后加到了一斗六,先前的夏莊頭又加到一畝地兩石。后來佃戶曾經有的逃過,但因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家人總不可能都跑了。所以衙門一拿一個準。據小的打聽,積欠多的有三四年,少的也有一兩年,欠的租子從七八石到幾十石不等,總共的積欠大約有七八百石上下。”
七八百石?
陳瀾眉頭一挑,心中便飛速計算了起來。據她打聽下來,如今的米價不比開國時一兩銀子兩石米,多年盛世太平,米價反而是漸漸漲了,如今一石米得一兩三四錢銀子,高的時候甚至得一兩七八錢。這就是千多兩銀子。對尋常百姓來說,千多兩銀子或許是一筆天文數字,可這座安園若沒有上萬銀子砸進去,斷然建不起來。這樣的園子皇家都說舍就舍了,怎的會放任一個前任莊頭這樣催逼欠租?還有,賜田之前,難道不該了結這些么?要知道,如今這些佃戶無論從人身還是其他,都已經是掛在侯府名下了!
外頭陳瑞聽見陳瀾和張莊頭這一問一答,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畢竟,這些田莊產業的事他并不十分明白,在家里也都是鄭管事料理的。正站在那兒想著自己的事,他突然只聽里頭喚了自己一聲,這才回過了神。
“陳管事,麻煩你派兩個妥當人再陪著張莊頭出去,問問那些佃戶跪在咱們家門前,究竟想要怎么樣,一個個單獨叫到前院里頭問,問明白了再來回我。”
“三小姐,這些佃戶都是些窮漢,這事情就是問清楚了也管不了,還不如驅散了事。至于明日,他們若是還敢再鬧,便帶著人教訓他們一頓就是。佃戶都是這種刁滑無賴,每到年末便是和主家打擂臺抗佃抗租,若是他們占了上風,便減租免租,若是主家占了上風,便是加租奪佃,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三小姐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若真的只是十四歲居于深宅的侯門千金,陳瀾興許也就聽了這勸,但她骨子里便不是一個柔弱閨秀,再加上這莊田是長房將來賴以生存的根本,而佃戶也是隨田莊一同御賜,若真的處置不好,興許傳到皇帝耳中便是大罪名,因而她不敢有絲毫輕忽。因而。聽出了陳瑞口中那種輕慢的意思,她便淡淡地說:“老太太如今在這里養病,內外事情都交給了我,外頭這樣鬧著,我若是袖手不管,怎么對得起老太太的托付?”
聽到外頭不做聲,她便看了一旁跟出來的綠萼一眼。綠萼忙開口叫道:“瑞大叔,老太太之前吩咐,她要靜養,如今住在安園,這上下事務全都交給三小姐打理,從老太太屋里的丫頭媽媽到外頭的莊丁和跟來的家丁親隨,全都聽三小姐分派。”
侯府上下都知道,蓼香院的仆婦里頭老太太最信得過鄭媽媽,而丫頭里則是綠萼最有臉面。因而,陳瑞思忖片刻,覺得綠萼應當不會假傳老太太的吩咐,這才按下心中的不以為然,彎腰應了一聲,又隨著張莊頭出去。等他們一走,陳瀾讓綠萼回屋里去好好伺候老太太,隨即便叫來了紅螺。
“楚平那四個小的已經派出去了?”
“是,蘇木去傳的話,應該這會兒已經到外頭了。”
陳瀾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吩咐道:“楚四家的那四個仆婦要來磕頭,卻怕驚動了老太太,所以只讓人捎了一句話進來,你現在去吩咐一聲,把她們先帶到前頭的倒座廳。既是到莊子上好些天了,她們又是女人,說不定知道得更多些。”
見紅螺答應一聲去了,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如今已經初步得到了朱氏的信賴,但如陳瑞這等心存不服的人,決計不在少數,親信班底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若是連具體情形都摸不清楚,還奢望什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