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做諫官了?”皇帝笑道:“可沒有哪個都御史敢收你當屬吏。()”
“柏臺森森皆傲立,都御史原本也不能算是堂官,反正,臣的意思就是,跟在皇上身邊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午后的陽光照在張佳木的臉上,盡顯自信,從容,當然,也是有一點兒淡然之色。
“你是真心的?”
“是啊,皇上。”張佳木從容道:“臣現在位高權重,也很難說是不是招人忌,看曹吉祥和石亨的下場,其實盛極而退時,未必就不能以榮華終老。自古令名始終是最難的事,臣很羨慕汾陽王,就算遠不如他,也愿意向他學。”
“郭子儀退于林泉也是在功成名就之后……”皇帝沉吟了一下,徐徐道:“不過,你有這樣的畏懼之心,也是好事。要是什么也不怕了,那可就真麻煩了。”
“是”張佳木頗有點感激涕零的樣子:“皇上知臣,臣就放心的多了。”
“嗯,慎始慎終難啊。你我君臣相知相得,你要全你的令名,朕更要全朕的名聲,曹吉祥和石亨也是朕的心腹股肱之臣,怎么樣了?我總不能一個好的大臣也沒用你么,我信的過,你自己也很戒慎,不過,要善始善終,自己心里始終要知道戒懼,懂么?”
“是,臣懂是。”
“但也不必太怕,現在這局面,你還鎮的住,老實說,朕也得要好好用你,你,也靠的住”
君臣交心至此,算是彼此真正說了一點兒真心話。
張佳木說不怕也是假的,他心志再強,畢竟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地位,以前還有曹吉祥和石亨在前面,現在曹吉祥正在午門前挨剮,一刀接一刀的在身上割肉,想來是疼的很……不少大臣武官都在午門觀刑,算是為來者戒。
至于石亨,天氣冷,人頭還沒臭,不過等九邊傳完了估計也又臭又爛了。
石亨襁褓中的幼兒,曹欽家中的兒子女兒已經全部被殺,而且也下葬了。
權力斗爭就是這樣殘酷,沒有任何溫情可言。
但怕也沒有后退的路了,權力之路,不進則退,不知道多少人盯著他,不知道多少人在打他的主意,這時候一退,不僅是自己很難保全,那些部下,親屬家眷,如何得了?
虎無傷人意,人卻有害虎之心,多少權臣從高位下來之后都是慘不堪言,就是因為沒有把后路經營好。
沒有后路的強退,就是和自己過不去了。
進退兩難,應該是張佳木現在內心的真實寫照。盡管在大變起時,他殺伐決斷,甚至敢把觸角伸到宮里來。
但無論如何,現在也是他該展現一下謙退的時候了。
有時候,這種事的感覺就是很微妙,對皇帝來說,現在的爛攤子就是有賴于張佳木才解決,叫他立刻想著卸磨殺驢,他也有點兒下不來手,況且,現在正是權力要重組,彼此重新找到制衡之道的關鍵時刻。
此時此刻,張佳木選擇和皇帝交心,也是要把君臣二人以后相處的基調找好。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皇帝慢吞吞地道:“但現在是要導天下太平的時候,由不得你想激流勇退的事……曹吉祥和石亨奏了不少事,我準了不少,現在看來,也有不少是不該準的。拔亂反正,也需要你好好出一把力”
現在的大明雖說不是病入膏肓,不過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都知道帝國已經在走下坡。不過,問題不是很嚴重,最少在當時人看來沒有什么可擔憂的。
蒙古人被擋在邊墻之外,建州女真實力微弱,雖然屢次鬧出事來,但王師一至,就是土崩瓦解。
至于那些農民起義,時起時滅,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關鍵是府庫充盈,皇家的內藏庫和戶部的太倉庫都是藏的滿滿當當的,金銀和其余各種物資不可勝數,足夠幾十年支用而沒有枯竭之患。
軍制雖在崩壞中,但京營還有三十萬,京師中還有數十萬精銳甲士,武庫中還藏有無數的火器、弓弩、鎧甲、兵器,地方上還有百萬大軍,邊境上還有數十萬邊軍精銳,詔命一至,則大軍皆動,皇帝對這個國家的控制力仍然足夠強勁,所以,無需太過擔心。
正因如此,皇帝和這個權臣說話時,還是有很強烈的自信感,并沒有流露出太過份的擔心和憂患。
“皇上,臣正好有事要奏明圣裁。”
“好好,你說,你說”
張佳木所說的,自然就是之前商議定的。重開城門,安定市面,按男女和年紀賞賜酒肉,賜杖等恩賜。
這一些,自然是一談就準。
“崇文門稅關的事……”皇帝對這件事倒是躊躇的很了。崇文門稅關向來就是司禮監的小金庫,宮中各監司局都各有好處來源,大家都有自己的小金庫。司禮監當然不止崇文門稅關這點好處,但取締了,無疑就少了很多好處。
這一下,阻力毫無疑問會很大。
就算是對皇帝來說,一年十萬左右的進項,而且全是現銀現錢,也不能說是很小的收入了。眾所周知,大明的財政制度很混亂,按后世學者的考據,大明皇室一年的用度是在五百萬左右,但現銀收入只有金花銀百萬,而且要負擔在京武官的俸祿發話。
從這一點就明白了,為什么有時候皇帝耍無賴,用香料或是布匹來折銀,實在是,皇帝有時候也是善財難舍的。
從這一點也能明白,為什么萬歷會派宮中的太監到處去收稅開礦……實在是皇帝手里頭也沒有太多的余錢。
此時張佳木提起的各種善政,皇帝都是無一不允,但是拿宦官開刀,皇帝有點忌憚,但更多的,還是不怎么舍得一年十萬的進項。
“皇上,”張佳木臉上是詭異的笑容,“稅關一年不過十萬進項,這點區區小數,我們錦衣衛就可以報效了。”
“什么?”皇帝大震,有點兒不可思議的道:“你有這么多銀子?”
“財源還是在自己想辦法,實話說,曹吉祥手頭的銀子可也不少,但他是放高利貸、開錢莊吸血,兼并人的土地,收受賄賂,實說話,這些錢來的太下作,臣覺得不可取。”
“是啊,我知道你一向清廉,甚至拿自己莊上的錢來貼補衛里的用度。”
“以后就不大用的著了,”張佳木笑道:“臣以后也善財難舍了,要成婚了,不能叫公主受委屈,而且,臣以后也有子孫,不能太委屈了他們。”
這又是教皇帝聽了歡喜的話,張佳木向來為人詬病的就是他的大方和過度的廉潔。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皇帝賜的大宅,他連普通的高品文官也不如。一個文官清廉為被人交口稱頌,雖然私下可能有人覺得那是發瘋……但一個武官也清廉的話,就會讓很多人覺得不安了。
特別是拿自己的私財來充為公用,更是叫人矚目和不安的事了。
現在這么說,顯是張佳木以后不會如此,公私分明,而且說的話也是在情在理,不由得皇帝不歡喜。
當下只見皇帝掀著自己的大胡子,放聲笑道:“你也會說這種話,我就說,每次見面,說的都是正事,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你也太公忠體國了一些,朕有時都瞧著害怕”
“哪里,臣是想,為人要有天良,臣才多大,就被皇上任為錦衣衛掌印指揮,不好好做事,還算是個人么。可現在奸逆已滅,臣也可以小小放松一下了。”
“唔,說的甚是,朕聽了很是歡喜。”皇帝大為點頭。
“皇上,這一次在曹吉祥家中抄出的浮財甚多,別的不說,金銀就過百柜,臣已經叫人封存了,請皇上派內官去檢點,好罰沒入內承運庫。”
抄家收入,可以入公,也可以由皇帝運進小金庫里頭去,看情形,不一而定。曹吉祥既然是只大肥羊,皇帝也就不客氣了,當下撫須而笑,雖不言聲,但是明顯是首肯了。
“石亨那里,也很有不少,他的銀子是吃空額和收賄賂而來,當然也難逃洞鑒。”
石亨倒霉,也是在太有錢上了。
有一次皇帝和恭順侯吳謹在宮城上眺望,看到遠處有一處富麗堂皇的宅子,十分刺目。當下問吳謹,吳謹明知道是石亨府邸,卻說是王府。
這一問一答,石亨開始向下坡飛速前行。
對石府的財富,皇帝有沒有興趣,也就不問可知了。
今天收到這兩筆財注,皇帝自然是大為開心,當下笑mimi道:“他們的田產,就收沒入公,賞給這一次平亂功臣吧。”
“皇上天恩,臣拜謝”
“你也不必高興的太早,”皇帝道:“崇文門的事……”
“皇上如果愿意,咱們再加碼,”張佳木搶過話頭,道:“太監們著實可惡,擾民的厲害,除了稅關,和買也是如此。當然,咱們有什么說什么,皇家也不能缺銀子使,如果皇上愿意,咱們衛里一年報效十五萬銀,再報效一萬兩金,這些怕是也差不離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