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壽州城三日后,淮南節度使楊行密便接到了義勝節度使董昌的求救信,朝廷已經封錢繆為浙東招討使,剝奪董昌的官爵使職,命他攻伐董昌。于是楊行密立刻派遣泗州防御使臺蒙領兵攻打蘇州來牽制錢繆,同時上表朝廷說董昌已經悔改,愿意恢復貢賦,請求恢復他的官爵。又送信與錢繆:“昌疾自立,已畏兵諫,執送同惡,〔指的是董昌已經將首謀他篡號的吳瑤及巫覡數人送于錢繆。〕不當復伐之。”潤州團練使安仁義也奉命先行返回潤州,莫邪都也隨行受其節制,準備和寧國節度使田覠一同攻打杭州諸鎮,杭州乃是錢繆的根本要地。楊行密決不允許錢繆將兩浙諸州全部抓到一個人的手上。
大江之上,百舸爭流。莫邪都隨著安仁義的大軍沿淮河——邗溝的河運路線前往潤州,這樣”雖然比陸路慢點,但士卒不勞累,可以到了潤州立刻進軍杭州;呂方身著圓領袍衫,站在船首,臉上陰云密布。本來他這次攻打壽州,手下那一千降兵已經歸心,又脫離壽州這是非之地,可以南下肚子發展,心情頗為舒暢。可沒想到那楊行密如此摳門,就賞了他一百匹絹、五十貫錢,可憐他呂方要不是攻下濠州城時撈了點體己錢,連手下將士拿下壽州城的恩賞都發不下去。更可氣的是原先手下降兵都宛若寇仇,為防止兵變,便將甲胄兵器大半收繳起來,可這些軍器甲胄竟也被吞了,結果船上這一千人大半是赤手空拳,可以裝備完全的只有三四百人,真不知道如何與錢繆廝殺。身后的范尼僧和龍十二知道呂方心情煩躁的原因,但也不敢多言。一直到了晚飯時,在船首喝了半天江風的呂方才吩咐龍十二將軍中隊正以上軍官全部到自己座船軍議。
夕陽之下,炊煙四起,淮河邊的一個河灣內,淮南船隊已經靠岸扎營,呂方的座船本十分寬大,但100多名莫邪都中軍官還是將整條船擠得滿滿當當。呂方坐在船頭,身前坐著王佛兒、陳五、呂雄、范尼僧、龍十二五人,這五人或為流民,或為降兵,或為流亡者,現有的一切都是敗呂方所賜,也唯他致命是從,隱隱約約的以呂方的心腹自居。下面的軍官約有五分之三是原先蔡州降兵出身,其余的都是攻下壽州后摻進來的七家莊的人,蔡州兵雖有些抵觸,但也知道這是應有之意,也就在底下有些牢騷發發。眼下眾人面前都放著一碗清粥,稀的很。眾人見呂方帶頭三口兩口便喝完了,也遲疑的將眼前的稀粥吃完,這粥入饑腸,反而更顯得餓來。下面的人相互遞著眼色,卻誰也不敢說話。卻聽見呂方說道:“你們肚子還餓嗎?”
下面眾人心里暗想:“自然是餓的緊,這碗稀粥又頂的了什么事。”不過無一人敢開口,過了半響,龍十二笑道說:“這自然是有些不飽,不過弟兄們都是些廝殺漢,什么樣的苦吃不下,忍忍也就過去了。”下面眾人紛紛應和說是。
呂方聽了笑了笑:“那壽州城中的恩賞士卒們可還滿意?”
這次接口的卻是陳五,他執掌莫邪都的右廂,現有的武器盔甲都給了他手下,除了指揮衛隊的王佛兒,算是呂方手下的第二親信重將。他熟知呂方的性情,也不忌諱:“是少了點,一個弟兄也才一丈布,一百錢,也就給自己作身夾衣。不過軍中要么是降兵,要么是莊中子弟,也都很知足。”龍十二的人看陳五說話如此直接,臉都嚇白了,看到呂方臉上并無怒色,方才舒了一口氣。
呂方苦笑道:“是很少,可是你們知道嗎,就這點恩賞,大半還是來自某在濠州城中從府庫中搶來的,這次攻下壽州城,楊節度也就賞給我兩百匹布,絹50匹,錢50貫。”
下面眾人頓時一陣嘩然,許多蔡州降兵臉上已滿是忿然之色。淮南素以富庶著稱,天下財賦十有七八出自于此。莫邪都攻下壽州城立下首功,可一千人才給這點恩賞,打發乞丐呀,又想起那天朱延壽將壽州城中的數百監視的汴州兵全部屠殺,感覺到兔死狐悲,更是又恨又怕。
呂方這是卻笑道:“某囊中已經如洗,而且楊節度也沒有提補充兵甲的事情,看看到了潤州,安將軍是不是能給一些。”
這話說完,下面的所有軍官幾乎都跳了起來,連那些莊中子弟也不例外。如果說恩賞少點也就罷了,打仗的時候找個機會搶點也就是了,可是兵甲不足,那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莊中那幾個性格急躁的都已經沖到呂方面前。這時,一柄橫刀猛地插入呂方面前的船板,那幾人趕緊停住腳步,王佛兒上前一步,拔起橫刀喝道:“爾等意欲如何,軍前失儀者斬!”
那幾人已是嚇得滿頭大汗,他們深知王佛兒的武勇,紛紛跪下叩首求饒,呂方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讓他們站起,笑著指著身下的淮河問道:“你們可知這次南下為何?”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不待下面的回答,繼續說道:“這次南下是為了攻打蘇杭,援救董昌,那董昌先前每三個月便向朝廷進貢金萬兩,銀五千鋌,越綾萬五千匹,便是由這淮河轉汴河最后走通濟渠運到長安,這才在區區數年時間官至使相,爵至郡王,位極人臣。”呂方說到這里,便停住了,下面的眾人已經被金萬兩,銀五千鋌,越綾萬五千匹這個神話般的數字打到了,后面呂方說了什么估計下面也無人聽到了。過了半響才有人回過神來,下面一個蔡州降兵急切的問道:“那董昌三個月便能上貢如此之多,那他家中豈不更多財貨,想必他吃飯都拿著金飯碗呢。”
旁邊一人一掌拍在他腦袋上,罵道:“你這蠢材,他家中肯定更多,你見過自己家中只有兩匹布,就拿出一匹自愿貢給官家的人嗎?”
先前那人摸摸自己的腦袋,嘟嘟囔囔的說道:“董昌家這般富庶,卻連個錢繆都打不過,還要我等去救他,還不如和錢繆聯合一舉滅了董昌,一起分了他的家產豈不痛快。”這下旁邊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一個個目光炯炯,仿佛已經拿下越州城,正在瓜分董昌的財貨。
呂方哭笑不得的看著下面的眾人,暗想:“怪不得秦宗權、孫儒麾下如斯強兵,自己也是不錯的將才,可中原敗給朱溫,淮南被楊行密所敗。原來手下目光如此短淺,全是一幫貪財鬼。”看著下面眾人一個個滿臉希望的眼神,笑道:“要不要某把你們的想法告訴安將軍,讓安將軍把你們送到錢繆那里攻打董昌去。”
眾人立刻啞然,若是安仁義知道他們這般想法,恐怕立刻就轉身將他們看成肉醬。看到下面一個個愁眉苦臉的樣子,呂方笑道:“你們也不用喪氣,董昌的財貨你們是沒分了,不過還有一個大財東可以弄到手,只看你們有沒有本事。”說到這里,他隨手拍了拍范尼僧的肩膀,示意范尼僧上前。待范尼僧將他的遭遇講訴完畢,眾軍官立刻精神大振,剛才挨打那人大聲笑道:“想不到江南的禿驢這般有錢,莫說不過是甲胄不全,就算是空手也能把那幫妖僧妖尼全殺個干凈。范兄弟只等著當方丈吧”全然不顧范尼僧的父母也是僧尼。那人正笑得開心,額頭突然挨了一記打,頓時勃然大怒,正要開口大罵,卻看見眼前站著那人頗為熟悉,正是呂方,手中橫刀并未出鞘,正在自己頭上晃動,想是又要來上一下。趕緊保住自己的腦袋喊:“莫打、莫打,在下不再多言即是。”
呂方看著那個摸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罵道:“你這殺才,整日里便想的便是錢。那黃巢有那么多錢財,可有命享用?我問你,就連那寺廟中的禿驢,挽不得強弓,騎不得烈馬,可家中嬌妻美妾,桌上美酒佳肴,樣樣都不少。我輩武人再怎么能征慣戰,也不過為點恩賞廝殺,就算僥幸奪來點財貨也無法安心享用?”
此話說完,眾人紛紛皺眉深思,半響都無人說話,這時聽到一聲怪響,原來是剛才那人腹饑的咕咕作響,大家哄然大笑,那人笑道:“又不是我一人餓,你們笑甚,呂將軍,你腦子靈,不要打啞謎了,明明白白說與我們聽,某照著做便是。”眾人轟然稱是。
呂方仔細考量了半響,方才說道“我朝制度,節度使最是位高權重,乃是外任之首,其原因是節度使不但受命之日受賜旌節,得以專制軍事,而且兼任所在駐區的都督或刺史,還往往兼任一道的采訪處置使,有了對各州官的監察權,有時還兼有屯田、轉運、鹽鐵等使,還能掌握利權,不再是單純的武人,是以權利非常大,后來往往還兼有中樞相職。被稱為使相。這樣既在地方上有軍、政、財的大權,還能夠直接上奏圣上,影響朝政。我們武人雖然刀劍上無人能敵,可并無法直接控制民力,也無法直接收斂賦稅,和所在地的百姓沒有直接的聯系,是以就算一時得志,也沒有根基,不過是風中燭火,轉瞬即滅。”
下面眾人大半都聽得稀里糊涂,只有少數靈醒的聽出了點門道,龍十二和剛才那人便是其中一二,龍十二上前遲疑的問道:“將軍莫非要讓弟兄們直接去當官職?”
“不!”呂方堅定的說:“起碼不完全是,我要另起爐灶,架空現有官府,將轄有的空閑土地分與麾下將士,稱為‘茅封’,受封之人根據封地的大小要承擔一定的責任,某與那受封之人之間建立主從關系,軍士們不受縣官管轄,只受軍法管轄。這樣才能實實在在的控制每一塊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這樣將士們才是為自己而戰,我們武人們才能不會再成為別人爭奪天下的工具,為了他人的利益而廝殺流血,自己只得到一口飯食。”
說到這里,下面眾軍官紛紛兩眼放光,滿是希冀的顏色。他們雖然粗鄙無文,但也聽得出來呂方所言之事的含義,各家藩鎮也有讓手下將官任刺史、鎮將之職的,但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并無出路,只能世代為兵,毫無希望,但聽呂方所說,今后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成為至少一村之長,除軍法外不受縣官的管轄,簡直就成了人上之人。將來呂方所據土地越大,官當得越大,手下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分到越大的好處,而且可以傳給子孫后代。呂方面前那人立刻跪下說道:“在下不要那些恩賞,請將軍收回去購買兵甲分與士卒們。”其他人也跪下喊道:“屬下也不要恩賞,”眾人紛紛跪下喊道,武人們低沉有力的聲音匯成一片,仿佛雷鳴一般,震蕩回復,驚起了旁邊水草叢中一片覓食的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