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風向也變了,往錢傳褄這邊吹過來了,帶來了潤州軍的一陣陣喊殺聲。安仁義向右翼投入援兵的舉動就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的壓倒了蘇州兵的抵抗,成隊的士卒丟下兵器和旌旗,向戰場的四方逃走,不遠處一名督戰的校尉帶著四五名親兵揮舞著佩刀,威嚇著逃兵們回去抵抗,可是亂糟糟的逃兵們仿佛沒有看到他們一樣,繞開了他的阻攔繼續逃走,絕望的他想要拿一兩個當頭的殺了立威,可是滿目都是逃兵,也不知道抓哪一個好,到了最后那校尉也被最后崩潰的人潮給席卷而去了。
看到這般情景,錢傳褄不由得心喪欲死,慘然笑道:“罷了,已是這般局面,如何還能逃得出去,就算逃出去了,這等敗兵還不是一觸即潰,如何還能守城,王押衙你且護著李刺史逃吧,這里便是某家的死地了。”說到這里,便要催動戰馬,直沖敵陣求死。
王啟年卻不放手,厲聲道:“公子,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此戰雖敗,可廣陵大軍尚在,東征水師也在兼程趕回,還有翻本的機會。更何況常州城中存有軍糧十余萬石,布帛甲杖無算,若是讓安仁義獲得,便全是你我的罪過,如何能在這里一死了之。”
錢傳褄聽到這里已是心亂如麻,答道:“某家此時方寸已亂,當如何行事還請王押衙明示。”
王啟年這才放開韁繩,胸有成竹的答道:“你且立刻帶了親兵到中軍去,護了李刺史趕回常州,城中還留有七百精兵,足以用來堅守牙城。你入城之后,便將糧食盡數散于百姓,布帛和甲杖盡量搬運到牙城去,剩下的盡數焚毀,決計不能留給叛賊。常州牙城十分堅固,水源糧食都無虞,只需堅持半旬,必有轉機。”
錢傳褄連連點頭,趕緊召集親兵,轉過馬頭便要離去,卻看到王啟年沒有離開的意思,奇道:“啟年還不與我同去,再耽擱就走不成了。”
“公子先走吧,叛賊勢大,須得有人領兵斷后,否則大伙兒都走不了。”王啟年一邊觀看對面潤州兵軍勢,一邊笑答道。
錢傳褄大吃一驚,他也是明眼人,王啟年所部不過千人,面對足足有萬五的潤州大軍,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王啟年留下來生還的機會可以說是百中無一,可是他心里也明白,眼前這情況定然要留下一人領兵斷后,不是王啟年便是自己。他方才雖然一心求死,可此時回過神來,求生之念尤熾,一句“我來斷后。”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心頭不由得慚愧萬分。
王啟年好似猜出了錢傳褄的心意,道:“此時我軍諸部皆已力竭,只有我所部的千人還神完氣足,能夠擔當此重任。公子雖然兵法高妙,可畢竟比不得某家用的慣了,此事還是莫要與末將爭了,去迎了李刺史回城要緊。”
聽到這里,錢傳褄的心里也覺得好受了點,對王啟年已是且敬且佩,也不再多話,唿哨一聲,領了手下眾親兵向常州軍中軍大旗那邊去了。
待錢傳褄離的遠了,王啟年也領了手下親兵往自己所部那邊去了,待到了陣前,王啟年對士卒們高聲道:“今日之戰,勢已不可為,吾輩若要求生,只有并力苦戰,死中求活。某家及冠以來,每逢戰事,進則居前,退則殿后,今日也不例外。”說到這里,他便甩蹬下馬,拔出佩刀在坐騎**上刺了一刀,那坐騎吃痛受驚,嘶鳴著跑開了,待到那馬兒跑的遠了。他指著那馬兒高聲道:“王某騎馬為的是陷陣殺敵,卻不是丟下弟兄們獨自逃生,今日諸君若存必死之心,必能求活!”
王啟年手下的本就是廣陵帶來的選卒,精悍善戰,先前見己軍連戰連敗,士氣還有些頹喪,可見了主將如此豪勇,反而去了偷生之念。兵法有云:“萬人同心,橫行天下”,此時王啟年手下雖然不過千人,但去了僥幸逃生之心,士氣較之方才簡直不可以道里計了,士卒們不約而同的用兵器有節奏的敲擊著盾牌,大聲呼喊,王啟年也從一旁的親兵手中接過盾牌和長矛,轉身來到第一列中站好,一同以長矛撞擊盾牌,高聲呼喊。隨著有節奏的呼喊聲,這千人便如同逆水而行的船只,向潤州大軍反沖了過來。
此時的安仁義志滿得意,笑得已經合不攏嘴了,也怪不得他如此高興,戰前雖然他也有預料到取勝的結果,可卻沒想到贏得如此的漂亮。顧全武那老狐貍竟然使了這個陰招,先秘密領兵入援常州,卻秘而不宣,開戰時將五千兵隱藏在陣后,準備打自己一個冷不防,想不到那莫邪都竟然打得如此漂亮,一舉將敵軍完全擊潰,看來呂方還真是顧全武的苦手,顧全武屈指可數的吃了幾次虧,都和他有關。眼下只見敵軍已經是一敗涂地,這下常州城便能一戰而定,那時自己便可用城中倉儲募兵集眾,再回師與田覠合兵一處,一同對付李神福,只要打贏了他,楊行密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承認江東之地已經在他人之手的現實了。
可是前線的莫邪都指揮使的感覺卻是完全相反,為了控制這些自成一體的精兵,安仁義一面厚其衣食,一面卻派自己的心腹將領葛子成擔任指揮使一職,那將領到任以后便發現這些呂方的舊部組成了一個排他性極強的小集團,外人很難插足其中,其行軍作戰,宿營操練甚至軍法都自成一體,幾次想要做點什么都碰了一鼻子的灰,摻進去的沙子也被人“供”了起來。還好上陣之后倒是有真本事,方才與敵交戰時,根本無需他做些什么,莫邪都便仿佛一具組合的很好的般,平滑的運行了起來,碰到敵人的伏兵,也迅速做出了正確的應變,那些都長、押衙、虞侯們的指揮迅速而又正確,雖然其中過程頗有驚險,但是最后還是有驚無險的擊敗了敵軍。看到那個將他晾在一旁,自顧流水一般下命令的副將江統,于孔不由得是又喜又怕,喜得是這江統雖然跋扈,卻并不居功,這陷陣破敵的大功是跑不了的,主公賞賜定然不少;而怕的是這樣一支精兵,自己卻沒有半點控制能力,一旦有變,只怕那人一聲令下,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看著對方的消瘦的背影,于孔的目光中不由得流露出了怨毒之色。
于孔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到前面江統下令緩進的聲音,不由得吃了一驚,趕緊上前道:“江副將,敵軍已經慘敗,眼下正是追亡逐北的好時候,為啥下令緩進呀。”
江統轉過身來,一張消瘦的臉龐上滿是謙恭之色,不過三十許人。他本是濠州降兵出身,后來因為行事穩重公允,任為軍中虞侯,執掌軍法,這個職位對呂方所特有的軍法必須了解很深,后來呂方去湖州后,他因為已經娶妻生子,便留在丹陽了,由于軍中大部分中高級軍官都隨呂方一同走了,他便得到了提拔,后積功而至莫邪都副將,成為了實際上的這支軍隊的指揮者。
“于將軍,敵軍雖敗,可弟兄們也死傷不少,眼下大伙兒都累了,不如讓其緩進,且養其鋒,免得敵軍窮鼠噬貓,反不為美。”
于孔冷哼了一聲,對方的舉止合禮,讓自己憋了許久的脾氣半點也發不出來,十分難受,他也知道對方說的有道理,可是眼前正是爭奪軍心的好機會,便笑道:“江副將考慮甚遠,果然是良將,只是眼下敵軍已經慘敗,逃生還來不及,哪里還能反撲。再說弟兄們幸苦了半日,卻沒撈到半點好處,眼下敵軍慘敗,委遺的財物著實不少,咱們緩進了,其余各部的卻不會客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
于孔話音剛落,一旁的六七名莫邪都將吏臉色也不禁微變,古時士卒軍餉微薄,可軍法卻又十分嚴苛,士卒們苦戰終年,把腦袋拴在脖子上,卻所得極少。所以一般來說,取勝一方的士卒都有權利去掠奪敵軍丟棄的財物,在這一點上,絕大部分的將領也往往會默認甚至慫恿手下這么干,畢竟這能夠激勵士卒的士氣,釋放他們的壓力。可是這么往往也會敗壞軍隊的紀律,所以說古代兵法上往往有“飽掠之師不可復用”的話。于孔打得如意算盤,他這一開口,若是對方表示反對,那也會招來手下的怨氣,就算江統贊同,莫邪都將吏們也會念他的好處,畢竟是他第一個開口提出的,這辦法可以說是惠而不費。
此時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江統的臉上,他卻不假思索的答道:“呂公為將時,曾經說過:‘我輩武人,當擊賊立功,而非斂財自肥。’如今敵寇未滅,便貪其財物,只怕兵敗時,人財皆失。安使君明見萬里,處事公允,我輩此役連破敵陣,斬獲極多,又何患無財?傳令下去,令諸軍整理陣型,緩行待敵,若有私取財物者,斬!”江統說到最后,厲聲下令道。一旁的于孔冷哼一聲,轉身向后退去。他剛剛走出人群中,臉上便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江統呀江統,今日且讓你贏上一盤,可總有一日,某家要讓你連本帶利盡數給我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