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先生,多日未見,貴體無恙?”徐溫一拱手,臉上笑容可掬。
“有勞徐將軍掛念了,倒也還康健!”嚴可求停住腳步還禮,自從他投入楊渥府中之后,便少與徐溫交往,就連留在府中當徐溫養子的朱詠蹤也未曾去探望過,畢竟他明白楊渥繼位之后,對徐溫、張灝這些楊行密留下的舊臣并不信任,自己若想借助楊渥之力向呂方復仇,就必須與徐溫等人保持距離。
徐溫笑道:“三日后便是知誥的生日,來王府前那孩子讓我帶個話,對先生思念的很,先生若是得空,那天可否拔冗來鄙府一趟?”徐溫口中所說的“知誥”就是嚴可求帶到王府的朱家遺孤朱詠蹤,徐溫將其收為義子,取名為徐知誥。
嚴可求微一錯愕,心頭不由得滑過一陣暖意,他自從族人盡死,決議毀容復仇之后,早已是兩世為人,徐知誥這個朱家遺孤可以說是現在的他和過去的那個雍容華貴的世家子唯一的一點聯系了,只有在想起這個孩子的時候,嚴可求才覺得自己的內心中除了仇恨與陰謀之外還有一點其他柔軟的東西。想到這里,他那張疤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敢,三日后徐某便叨擾了。”
張灝在一旁看的奇怪,待到嚴可求走遠了,便開口問道:“徐兄弟,你對那個義子那么好作甚,你不是有好幾個親子的嗎?”
徐溫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說來慚愧的很,張兄弟你不知道,我家那幾個小畜生都不成器的很,尤其是知訓,更是行事荒謬,天生是個惹禍的材料,倒是知誥敬重長上,敏而好學,將來必成大器!”
張灝臉上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話可不能這么說,知訓再怎么不成器也是你老徐的種,那個什么‘知誥’再怎么好也是別人的種,這怎么可以相比。依我看那知訓也就是頑皮了點,趕過車的人都知道,烈性的牲畜一開始往往拉不好車,可馴好了就是個好幫手,老徐你也別太擔心了。”
“但愿如張兄所言一般!”徐溫臉上不由得泛起了溫暖的笑容,畢竟世間人又有那個不希望親子比養子更加成器呢?
吳王府后堂,初更時分,堂上兩廂擺著兩行粗如兒臂的大燭,將大堂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楊渥衣衫半解,雙眼迷離,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酒意,兩側各有一名嬌美的姬人服侍,堂下兩廂坐著十余人正在聚飲,都是在宣州時便跟隨與他的心腹,宴飲已經持續了兩三個時辰,許多人都已經喝過了量,這些人又多半是粗鄙武人,清醒的時候倒也罷了,喝到這般田地哪里還記得什么禮法,一個個坦胸赤足,一雙雙眼睛都在盯在往來上菜倒酒的婢女歌姬身上。
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打斷了這場狂飲,原來是右側一人喝得多了,竟然伸手去摸給他倒酒的婢女的屁股,那婢女嚇得跳到一旁,手中的酒壺自然抓不穩,砸在那漢子頭上,弄得滿頭濕漉漉的,也不知是血還是酒。
那人本來已經喝得七八分酒意,所以才敢去調戲王府中的婢女,可被這酒壺一砸,倒給砸清醒了,趕緊撲倒在地,連呼“該死”向上首的楊渥請罪。楊渥卻混不在意,揮手讓那人起身,赦免了那人無禮之罪,還將他方才調戲的婢女賜給了他,不但如此,還讓眾人在堂上的婢女中隨意挑選一人,以為賞賜。眾人頓時大喜,頌詞如云,于是君臣之間高呼狂飲,亂成一團,不知今夕是何宵何地。
“大王!”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范思從出現在后堂的門口,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憂慮和氣憤,顯然他對于眼前發生的一切并不贊同。
“范卿!”楊渥詫異的叫了一聲,竭力想要站起身來,但是他覺得的手腳并不大聽自己的使喚,剛才喝下的大量醇酒好像強力的膠水一樣,把他牢牢的黏在地上了。
“來人,給范卿也倒上一杯,咱們君臣今夜同樂!”
范思從接過婢女呈上的美酒,抿了一口便將酒杯交還給那婢女,躬身道:“大王,如今已是三更時分了,這宴飲便罷了吧!”
楊渥已經喝得爛醉,范思從的話語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般,他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范思從,卻半響也沒有回答。范思從看到楊渥這般模樣,不由得搖頭嘆了口氣,回頭吩咐一旁的婢女將楊渥送回臥房,又讓仆人們將其余人等送到客房安歇,待到眾人離去后,他看著一片狼藉的堂上,又看看那些已經燒去一半的大燭,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三日后,徐溫府邸偏堂,擺著一桌酒席,席上只有徐溫、嚴可求、徐志誥三人。酒過三巡之后,徐溫笑道:“知誥,你有今日,全是先生所賜,還不敬嚴先生一杯!”
徐知誥自從上得堂來,一雙眼睛便死死的盯著嚴可求,胸中不知有多少話語想要向其傾訴,只是有第三者在場,很多話不好說罷了。聽到徐溫的吩咐,他立刻站起身來,倒滿酒后,小步趨行到嚴可求面前,長揖為禮,雙手呈上道:“先生與小子乃再造之恩,請滿飲此杯,為先生壽!”
嚴可求平日里古井無波的雙眼里也泛起了一絲漣漪,當年那個嬌弱的孩子如今已經長成了少年,聲音也粗了不少。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親生孩兒,如果沒有那滅門之禍,只怕也和眼前這人一般大小了吧,想到這里,嚴可求心中不由得一陣劇痛,好似刀絞一般。
徐溫看到嚴可求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徐知誥,目光中滿是憐愛之意,一時間竟然忘了去接酒杯,腹中不由得暗想,知誥這孩子莫非是嚴可求的親生骨肉,否則眼神怎會如此奇怪。可如果這兩人是父子關系,那嚴可求為何這幾年來也不來探視一次,還有這人那次是被什么人刺殺的,他身后一定有一個大秘密,倒是要小心提防。想到這里,徐溫見嚴可求還是那般魂游天外的模樣,只得低聲提醒道:“嚴先生!嚴先生!”
嚴可求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方才想一件事情,走神了,徐公見笑了!”
“無妨,無妨,嚴先生如今乃是大王股肱之臣,自然是事務繁忙,某家自然是體諒的很!”徐溫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雙眼睛卻是死死的盯著嚴可求,想要從那疤痕遍布的丑臉上看出什么端倪來。
“徐公說笑了,大王府中謀臣如雨,我一個半殘之人,只不過充數罷了,哪里敢說什么股肱。”嚴可求謙謝道,讓一旁的徐溫失望的是,他始終沒有從對方的面容上找到什么自己需要的東西。想到這里,徐溫皺了皺眉頭,道:“廚房里的那幾個家伙怎么搞的,怎么這么久后面的菜肴還沒送上來,難道是睡著了不成。知誥,你去催催,再去取些熱水來溫酒。”
“是,父親!”徐知誥應了一聲,小步倒退到門前,方才轉身離去。徐溫支開了徐知誥,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對嚴可求問道:“某家有件事情一直不得其解,嚴先生可否為我解惑?”
嚴可求心知今晚的戲肉來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徐公請講,在下受徐公大恩,但有所知,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徐溫伸手向南方指了一下,低聲問道:“某家要問的就是,此次與鎮海軍的戰事還有轉機?”
嚴可求臉頰上的那道長疤一陣抽動,仿佛一條被抓住的蚯蚓一般,徐溫滿意的發現對方一直毫無端倪的神情總算有了一絲波動,就好似其下有著鯊魚游動的海面一般,雖然還看不出什么大的跡象,但是有經驗的漁人已經能夠從中感覺到危險的跡象。
“徐公何出此言,我軍雖有小挫,但根本之地尚在,淮南之地尚有精甲不下十萬,倍于呂賊,只要我軍同心一致,呂賊定然有授首的一天!”嚴可求的語氣激昂,倒和在朝堂之上的諫臣有幾分相似。
徐溫擺了擺手,好似將對方的激憤撥開了一般:“嚴先生說的有理,如果我軍同心一致,的確能夠勝過呂方那廝。”徐溫特別的加重了“同心一致”這四個字眼,看了看嚴可求的臉色,才繼續說了下去:“可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淮南還能夠同心一致嗎?說實話,如果楊渥沒有猜忌王宣州,局面就根本不會敗壞到現在這個樣子,這般耗下去,呂方遲早得分兵去救徽州,那時局面就會變得對我方有利!在那種情況下,我軍都沒法做到同心一致,現在難道還能做到?”
聽到徐溫連珠炮一般的反駁,嚴可求默然了半響,終于低聲道:“大王年齡還輕,才會犯了這樣的錯誤。不過呂賊便如那巴山之蛇,貪得無厭,如果不收拾殘局,待其占了宣、潤、常三州,廣陵都將位于其兵鋒之下,我想眾將應該都能看到這點的,就算是為了去除外敵,也能夠團結一致。”
徐溫呵呵的笑了兩聲,起身替嚴可求斟滿了杯中酒,在其耳邊低聲道:“若呂方那廝見好就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