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七年九月二十四,太原,廣陽郡王帥府。
年過七旬的童貫安坐于書房之內,方案前香爐里裊裊冒著清煙,安靜得令人窒息。這位執掌大宋西北兵權的老宦官坐于椅上,雙目微合,身上的絳紫色官袍,彰顯著他尊貴的身份。即便坐著也不難看出,這位以半男之身而封王爵的人身材異常高大。雖是宦官,或因常年在西北統軍的原故,皮膚呈古銅色,如鐵似鋼,頜下還有一溜胡須,誰能相信他是閹人?
只是,當年叱咤西北的童太師,如今畢竟年邁了。閉眼靠在椅上打盹,威嚴盡斂。門緩緩而開,進來的仆人看到他在歇息,進退不得。但事情緊急,若不及時稟報,恐出大事!思之再三,踏入房中。未及開口,童貫突然驚醒,厲聲喝道:“什么人!”
來人一驚,趕緊跪倒在地:“郡王,馬擴求見。”
童貫瞇著眼睛審視對方良久,這才舒動一下筋骨,隨口道:“不見。”
“馬擴說,有緊急軍情上報。”那人伏拜在地不敢起身,甚至連頭也不抬。
童貫面露不耐之色,揮手道:“叫他進來。契丹已亡,還有什么緊急軍情,庸人自擾。”
那人退下,片刻之后,一雄俊魁梧的中年男子快步入內,還來不及停下腳步就大聲說道:“郡王,急報!”
童貫被擾了清夢,心中正不痛快,聽到這句話,氣不打一處來:“懂不懂規矩!本王這書房是你家庭院么!”
馬擴,字子充,因出使金國,據理力爭而得回戰略要地山后地區,道君皇帝嘉其功,特旨封為武翼大夫,忠州刺史(僅是虛銜)。此時見童貫震怒,不明所以,慌道:“郡王恕罪!實在是軍情緊急,卑職……”
“撿要緊的說!”童貫心里沒來由的一陣不安,心緒不佳下,對平日素來重視的馬擴也沒有好臉色了。
馬擴拜了一拜,削瘦的臉上布滿了擔憂:“據報,粘罕正在調兵遣將集結部隊,行跡極為可疑!”粘罕,乃金國國相長子,目下坐鎮金國西京大同府任都統,手下有數萬精兵,能征善戰,極其剽悍。且嗜殺成性,常以剜人手足而自娛。
童貫打了個呵欠,起身繞過文案,漫不經心道:“他是女真主將,集結部隊有什么不妥?不要成天疑神疑鬼。契丹新亡,女真自顧尚且不暇,哪有你們想那心思?”
張擴心頭大急,趨身上前道:“郡王,目下女真境內四處征集鄉兵,凡與我接境之關口,都增重兵把守,這分明是準備南侵!卑職建議,宜調陜右部隊急赴燕山,支援郭藥師!否則……”
童貫搖了搖頭,踱至門口,望著外面陰霾的天氣,皺眉道:“小題大做了!陜右諸兵歷來防備黨項,如何敢動?”
“即便如此,也應調西軍十萬巡邊!不光為守備邊關,也可大軍壓境,對金國造成威懾!女真人見此,必以為我有所準備,才不至于輕舉妄動!”馬擴跟在童貫身后,接連建議。
童貫終于忍耐不住,回身目視馬擴道:“你是什么人?”
馬擴一愣,疑惑道:“卑職馬擴。”
“我呢?”童貫繼續沒頭沒腦的問道。
“大王自然是廣陽郡王,諸軍統帥!”馬擴俯首答道。
童貫寬大的衣袖一揮:“我還以為你叫童貫!去吧,這等小事,日后不必來報!”
馬擴見狀,欲言又止,見童貫已步出書房,投外面而去。心一橫,牙一咬,事關重大,少不得要沖撞了!剛大步邁出門檻,那童貫隨從一把扯住,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你去頂撞,討不到好果子吃,改日吧。
十月,邊關頻報,黑云壓城。北部邊關各處守將飛馬來報,言金國集結重兵,有南侵之勢!手握重兵的廣陽郡王嗤之以鼻,這不過是女真人索要錢糧的把戲!按盟約送去就是,讓他們別再搞這一套!
此時的童貫,正忙著做一件大事,一件絕對能討好官家的大事。那就是建議撤銷安肅,永寧,保定三個防區。因燕云的收復,這三個本來處于前線的防區已經成為內地,沒有存在的必要。只要這三個防區一除,河北之地基本上就沒有大規模軍隊駐扎,可以省下大筆軍費,這樣,官家要的花石綱不就有了么?蔡攸那廝還能專美于君前么?
十月初三,燕山知府蔡靖急報,金帝吳乞買已經正式下詔攻宋!出師理由是,南人收留了原遼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覺。雖然張覺已經被離任的原燕山知府王安中親手勒死,砍下頭顱討好金軍,可女真人借口宋廷沒有歸還跟隨張覺逃亡入宋的百姓,照樣發兵!
童貫接獲急報,反應,莫非有詐?金軍真會侵宋?自己的判斷難道會錯?可無論如何,燕山知府的急報總不會是偽造的。這下他有些坐不住了,召來熟悉邊情的馬擴,命他為使前去大同府面見金軍主將粘罕。同時囑咐他,見了粘罕,不要爭什么禮數,也不要擺上國天使的架子,卑微一點,身段放低一點。只要女真人答應把蔚州應州和飛狐靈邱兩縣交還我們,燕云十六州其他地盤我們大宋也不要了,就送給金國。
馬擴剛走,受朝廷委派的大宋使臣就到達了太原。童貫問,你等作甚?答曰:去金國賀天清節。本來忐忑不安的童貫心里一下子就寬慰了,看吧,官家還在派人去祝賀女真人的佳節,一派升平嘛!十月中旬,朝廷顯示出了罕見的辦事效率。立即批復了關于撤銷安肅,永寧,保定三軍的建議,趙官家大筆一揮,準奏!
就在北邊風雨欲來,陰云密布之時,徐衛正以指揮使之身,與士卒同甘共苦,嚴酷操練。麥場之上,馬蹄聲,呼喝聲,箭矢中靶的擊撞聲,不絕于耳。徐家莊的父老鄉親已經看得煩了,因為他們終于發現,徐九這回不是在耍把式。
與麥場隔河相望的空地里,徐衛正領著四五百全副鎧甲的步兵松松垮垮往前開進。遠處,一條黑線出現,移動速度極快。
“列陣!”徐衛一聲大吼,部下士卒聞聲而動,開始結陣。可那速度……
眨眼之間,那條黑線飛馳而來!正是馬泰領著騎兵,手持用布包裹的木棍掩殺過來!馬蹄聲大作,不少步卒抬頭看去,開始有些慌亂。極個別自侍藝高人膽大的,將木槍一挺,也不入陣,立在原地大喝道:“來!看爺爺把你挑下馬來!”
徐衛上前就是一腳!大吼列陣!沒等這邊陣形齊備,馬泰所部騎兵挾奔雷之勢而來!卻并不沖擊步兵大陣,因為已經四分五裂了。盡管只是操練,可步卒們一看到閃電般襲來的鐵騎,還是身不由主地潰散。少數堅守原位的士卒,還都是徐衛的親兵。你說這一個個的,要論單打獨斗,哪個都已經是把好手。可問題是,這幫家伙毫無協作的概念,只圖自己逞威風。你要逞英雄,你倒是撐到底啊,怎么一見騎兵沖來就四散避開?
“列隊!原地站立一個時辰!妄動一下,敢說一字者,軍法從事!”徐衛火了。
士卒們心里叫苦連天,這連午飯都還沒吃呢!可沒人說一個不字。首先,軍法無情!其次,指揮使不也陪著咱站,陪著咱餓么?你說這隊列有什么好站的?還要站得筆直?不懂。
幾百士卒列成方隊,一動不動。徐衛與他們面對面站定,一絲不茍。四五百人,愣聽不到半點聲音,除了偶爾有人的肚子咕咕響幾聲。
不多時,張慶領著一人匆匆而來,稍走近些,他對來人抱歉道:“對不住,你可能要多等一陣了。”
“這是為何?”那漢子疑惑道。
朝徐衛那邊呶了呶嘴:“沒看到么?列隊呢,沒一個時辰下不來。”
“士卒列隊就行了,徐副使總得空吧?”對方問道。
張慶無奈的搖了搖頭,軍法無情啊,哪怕你是指揮使。按說徐衛也怪,自己制定的軍法,自己還得遵守,這不是自己個找套子鉆么?兩人走到方隊旁站了半天,見四五百人鴉雀無聲,那漢子忍不住問道:“怎么沒一個人瞧咱們一眼?”
“除非想挨軍棍。”張慶沉聲說道。
那漢子不再多問,立在那兒換了無數種姿勢,又站,又蹲,又坐,好不容易挨過去小半個時辰,終究忍耐不住。你讓我站一個時辰不動,沒問題!你讓我一個時辰不說話,也沒問題!可不讓動也不讓說話,這怎么忍受得了?扔下張慶,掉頭就往徐家莊方向走去。大半個時辰后,當他坐在那麥場石碾上百無聊賴時,總算看到身著戎裝的徐衛大步而來。
“哎喲喂,徐副使,開眼界了,總算開眼界了!”那漢子迎上前去,連聲嘆道。
徐衛將頭盔木槍扔給身邊親兵,打量一番,想起這個人是誰來,正是何太尉府上的仆人,當日就是他將自己從張九月處領到何灌書房。遂笑道:“小把戲而已。”
“小把戲?小人跟隨太尉多年,這戰陣也不是沒見過,像你這樣練兵的,還是頭一回。你這么個練法,不把好端端的人練成泥菩薩了?”那何府仆人笑道。
徐衛沒閑功夫跟他扯蛋,直接問道:“有事?”
對方這才收起笑容,四處一掃視,徐衛見狀,點頭道:“直說。”那人卻還是有些不放心,探身上前,擋著嘴巴在徐衛耳邊聲如蚊鳴:“太尉口信,萬事俱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