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繁華之地治理了四年海塘,張信非但沒有消瘦,看上去反而有些發福,膚色倒是沒有什么變化。此番和他同歸的還有當初跟去的兩位侍妾,其中一個在年前生下了一個兒子,如今孩子已經有十個月大。這會兒一個乳母抱著孩子上來團團見過,上上下下看過之后無不是道了一番吉祥話,心里卻各有各的品評。
張越瞅著襁褓中那個張家第三代唯一的庶子,心里頗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大家族中混跡了四年,他對于嫡庶禮法算是有了深刻的認識。父親張倬這幾年處處用心,再加上他自己該表現的時候竭力表現,饒是如此,結果也僅僅是三房在家中不受輕視。他這個堂弟將來如何,如今卻是誰也說不準。
話說回來,倘若張信治理海塘真的是身體力行,天天被海風吹,如今早就黑得不成樣子,如今這白白胖胖的模樣卻好似在江南水鄉將養了四年,著實看不出什么辛苦可言。
張信和張攸兄弟彼此多年不見,此番重逢自然少不得唏噓一番,別有一番兄弟情深的味道。然而,但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從那種兄弟相見樂陶陶的光景中品出一絲不尋常來。
兩人雖說談笑風生,可言語卻流露著某種刻意,多了生疏少了熟絡,仿佛更像是官場同僚而不是親兄弟。張越曾經聽父親張倬提起過,他這兩位伯父幼年時常常廝混在一塊,感情應當是很不錯的,可如今看起來滿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你們兄弟難得一同回來,今兒個就在我這房里好好擺上一席,大伙兒一同樂一樂!”顧氏眼見屋子里熱熱鬧鬧兒孫滿堂,臉上便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歡喜,“其實我這個老婆子也不指望你們如何飛黃騰達,只要你們兄弟齊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聽了這話,不但張信張攸慌忙上前答應,就是張倬也趕緊上前一步陪笑迎合,無非都是說兄弟一體,本就當互相幫襯之類的話。兒子們表了態,三個媳婦自然也不能落后,紛紛剖白什么家和萬事興,同時更借此機會夸贊了一番小一輩的子侄們。
顧氏聽到她們贊幾個小的,臉上頓時更笑開了花,當下便點點頭說:“超哥兒起哥兒這些年勤于習武,馬上建功指日可待;越哥兒赳哥兒的學問見長,科場上也都爭氣得很。咱張家沒出什么紈绔子弟,我也能對得起張家列祖列宗。”
有了顧氏這個老祖宗打下這番基調,等到一家子人團團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那自然是歡聲笑語不斷。顧氏被奉承得高興,竟是忘了一向惜福養身的宗旨,連飯都多吃了半碗。等到飯后送上茶來,張信張攸方才讓人取來了從江南和交趾帶來的禮物,各房上下都有份不說,就連顧氏房中的丫頭們都沒落下,大伙兒皆大歡喜。
孫氏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雖說一直都是坐著說話,但這么大半天坐下來,回到西院自己房中的時候也是面露疲憊。見珍珠把張信送的各色綢緞和蘇繡一一在炕頭上擺開,她便對張倬笑道:“大伯這回送給咱們和二房的綢緞繡品都是一樣的,還額外送了越兒兩把湘妃竹扇和一套四書五經。倒是二伯送來的這箱子古怪得緊,不打開還真不知道是什么。”
“此一時彼一時,二哥如今軍功赫赫,既然授了參將,正四品廣威將軍就有些低了,少不得還會再往上挪一挪,到時候官階上極有可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工部原本就是清水衙門,當今皇上又是重武的人,這以后誰壓倒誰難說得很,眼下要是厚此薄彼反倒落下了口實,不如一碗水端平。再說,咱們一家也是不比從前了。”
說到這里,張倬忽然發現張越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嘀咕,頓時板下臉喝道:“越兒,你在咕噥什么?”
張越沒料到父親那么眼尖,想要搪塞過去,卻想到那句話用在這里無疑是最應景的,于是便索性笑嘻嘻地說:“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大伯父受了嘉獎,二伯父升了官,回家互相較勁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和咱家無關,咱們該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張倬乍聽得這話不禁笑了起來,轉而輕描淡寫地呵斥了張越幾句,這才對孫氏搖了搖頭:“都是你把兒子慣壞了,在外頭人面前沉穩謹慎,在自己家里就口無遮攔。”
“我就喜歡越兒這性子,若是在咱們面前還像小大人似的,那還有什么趣味?”孫氏卻撇撇嘴,隨即看著張越眉開眼笑了起來,“越兒說得對,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橫豎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坐山觀虎斗,你們爺兒倆不聲不響好好憋著勁,到時候不鳴則已……嗯,一鳴驚人!”
孫氏忽然迸出這么一個成語,張倬張越父子頓時大笑。一旁的珍珠忙著收拾炕上的東西,仿佛渾然沒聽見主子們的這么一番對話。等到她把張攸送的那些禮物整理出來時,這才驚訝地咦了一聲,隨即轉頭笑道:“老爺太太少爺,這東西好生奇怪。”
張越只知道二伯父張攸送了自家一個大箱子的東西,沒注意到珍珠一樣樣往外掏東西,這會兒看見她把玩著的那玩藝,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那竟然是一根象牙!
接下來就仿佛是打開了百寶箱似的,什么象牙玳瑁琥珀,甚至還有什么黑木筷之類的雜物……總而言之,種種值錢不值錢的東西整個堆在箱子中,看得屋子里四個人一愣一愣。到了最后,當珍珠把一只雕刻得很有神韻的仙鶴木雕拿出來的時候,張倬終于嘆了一口氣。
“這么多年了,二哥居然還是老脾氣,好東西壞東西都喜歡混著放在一起。珍珠,你叫上幾個丫頭把這些好好清理一下,分門別類放好,若是有不認識的先擱在一邊……大哥那些杭綢蘇繡雖然價值不菲,可比起這些來卻差遠了。大哥也是識貨的人,這會兒若是看到這些禮物,想必得有些頭痛了。”
張越瞅著那一堆貴重和廉價混在一起的東西,心想這二伯父送禮果然是豪爽得緊,竟是直截了當就這么一箱子未加工的“土產”。只不過,這年頭誰家里時行在墻上掛一對大象牙或是一個大玳瑁?少不得,這些東西還是要讓開封城某些雕刻匠人賺上一大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