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萬無一失
盡管昔日朱棣在南京時曾經數次北巡,但昔日畢竟與如今大不相同,因此無數人都死死盯著此次的隨員。當隨行文武大臣的名單公諸于眾的時候,人們便發現,一應人等竟是和從前的差不多,并沒有多少新鮮面孔。
勛貴之中囊括了安遠侯柳升、陽武侯薛祿、保定侯孟瑛、寧陽侯陳懋、興安伯徐亨等等侯爵伯爵,文官之中則是包括楊榮、金幼孜、郭資、李慶等人。由于隨軍人等皆支一月糧草,再加上又只是沿長城巡視而不是遠行塞上,因此對戶部的壓力就小得多。至于留守京師的則是除了太子朱高熾和一眾文官之外,由成國公朱勇坐鎮京營,兼掌中軍都督府事。
由于八月就是順天府鄉試,三年一度的大比,因此眾多士子早就云集京師待考,如今北巡的消息一出,頓時引起了這些莘莘學子們的好一陣熱議。此次是北巡而非北征,調用的民夫自是有限,但酒樓飯莊上仍有人在那兒歷數這些年的國庫開支,一片揮斥方遒的架勢。
自然,在這些激昂的聲音中,更多的人則是抓緊有限的時間打聽主考官的喜好來歷,苦練自己還不夠純熟的書法,抑或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四書五經,希冀能一舉考中,博得來年會試的機會。
張家大院中這幾天又多了一位客人。顧彬直到近日方才好容易從都察院請出了假,但由于楊榮忙著隨軍的事無暇顧及他,他索性直接到這里找張赳和方敬一同備考。原本那兩個人就是破題做文章沒完沒了,如今更是成天辯得昏天暗地,僅有的一點空閑也都用來懸腕練字。相比顧彬和方敬一呆一憨,張赳還有嬌妻幫忙打點考具,卻是辛苦之中別有溫情。
這天乃是臨考前的最后一個晚上,由于次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趕往貢院,因此張赳自是早早回了房,一進屋就看到了那個碩大的三層考籃。他下場大比過兩回,對此物自然是并不陌生,只以往都是母親馮氏打點,如今卻換成了妻子,他不禁覺得有些恍惚。
“都是三嫂和我一起商量著備辦的東西。這是文房四寶,這是自家做好的干糧餑餑,這是米,這是雞蛋,這是各色米糕,都是秋天不容易壞的。還有,這是特制的水壺,是用來燒水喝的,多虧三哥提醒過,否則到時候你只能喝冷水,豈不是容易生病?哎呀,我還忘了放護身符,那是前些天我特意去大慶壽寺求的……”
居喪盡哀盡孝,這是禮法,因此盡管之前借吉成婚,但鄭芳菲這一年多來也就是新婚和張赳同過房,夫妻倆溫存歸溫存,卻誰也不能有所逾矩。這會兒張赳聽妻子不停地嘟囔著,一會兒又想起這樣,一會兒又記起那樣,臉色紅撲撲得異常可愛,忍不住上前一把攬住了她,輕輕親了親她。見她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他卻仍然沒松開手。
“我又不是第一回下場的人,你準備的這些已經綽綽有余了。我那手藝帶上一口鐵鍋去干什么,我甭管做什么都得做糊了!如今這天氣,多準備兩件衣服就好,否則那一個大包袱也帶不進去。芳菲,你放心,當初成婚的時候沒能讓你風風光光,這回我一定考中!”
“嗯,一定考中!”鄭芳菲嬌俏地點了點頭,隨即就踮起腳給張赳整理了一下領子,忽然在他的嘴角輕輕吻了一下,然后才笑嘻嘻地往后跳開了,“我在家等著你的好消息!”
夫妻倆玩鬧了一陣,這才醒悟到屋子里還有丫頭,連忙雙雙往旁邊看去,等發現兩個大丫頭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他們的臉上才尷尬了起來。就在這時候,外頭便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少爺,少奶奶,三少爺來了!”
聽到張越來,張赳不禁本能地往自己身上掃了一掃,看見沒什么破綻,這才篤定了些,一把拽住了要往里屋躲避的妻子:“三哥必定是為明天的考試來的,他后天就要走了,正好咱們一塊見他。再說了,你費心思準備了那么久考具,這會兒一躲開,他去夸誰?”
“什么去夸誰?”
張越正好從門外進來就聽到這半截話,頓時開口問了一句,等看到這夫妻倆手拉手站在一塊,他不禁莞爾,因笑道:“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也罷,我就說兩句話,轉眼就走。”
瞥見鄭芳菲閃電一般地掙脫開了張赳的手,訕訕地屈膝問好,張越就點了點頭,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考籃,然后才把背后的包袱移到了前頭。
“其它東西我之前也都對你說過,沒什么好再囑咐的。貢院號房的事情我替你們三個打點過了,斷然不會分到那種漏雨陰濕光線不好的地方,想必也沒人敢發給你們什么黑心的蠟燭。但京城這秋冬常常會刮大風,號房畢竟有一面是敞開的,所以我就多備了這兩方鎮紙。不是值錢玩意,砸了也不心疼,用來應試正好。此外,這里頭還有一方油布,不是為了讓你補天棚,是為了下雨時掛在前頭擋雨的。”
張赳參加過鄉試,但河南與順天府畢竟不同,因此見張越變戲法似的從包袱里拿出了好幾樣簡單實用的東西,哪里不知道這必定是特意去打聽過,頓時連連道謝,隨即就想到顧彬和方敬。他還不及開口詢問,張越就又笑著點了點頭。
“小七哥和小方那里我剛剛才送了一模一樣的東西,他們一個是親,一個是客,總得先顧著。小四,好好考試,別壓力太大,考試這玩意,考的不單單是能力,還有運氣和心志。”伸出雙手按了按張赳的肩膀,張越不禁沉默了片刻,隨即又開口吩咐道,“你這順天府鄉試我不擔心,但另外一件事我卻得囑咐你。”
“三哥,什么事?”
張越瞅了瞅四周,雖然除了鄭芳菲之外并沒有外人,但他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招手示意自己的那位弟妹過來,低聲囑咐她在外頭看著,隨即就把張赳拉到了空無一人的里屋。沉吟良久,他便把聲音壓得更低。
“此次北巡雖說是皇上決定的,但保不準有什么意外,畢竟,一旦有變就是震驚天下。你和大哥二哥一塊呆在京城,安全是安全了,可一定得注意各方動向。大哥二哥都是沒什么心計的人,但我知道你卻還會思量。不論是遇到什么驚人的事,都切記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是你偶爾得知了什么別人不知道的事,和你三嫂好好商量,或者去找大伯娘,你可明白?”
多年讀書,又在國子監呆了這么好幾年,張赳自是領悟了張越的言下之意,臉上頓時變得煞白。好一陣子,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重重點了點頭。見張越把手伸了過來,他呆了一呆就握住了,隨即斬釘截鐵地說:“三哥放心,家里有我!”
有了這承諾,張越自然放了心。其余的不說,張赳這小家伙還是極其聰明伶俐的,一旦有了事情,必定不會像張超張赳這么沖動,更何況那是武安侯鄭亨的女婿,隔壁那家在關鍵時刻也能派得上用場。成國公朱勇那里他已經讓王夫人提過醒了,錦衣衛牢牢盯著山東那邊的動靜,倘若這樣還能捅出什么亂子,那么就是天意了!
順天府鄉試開考的這一天早上,貢院門口自是熱鬧非凡,哪怕是路過貢院的官員看見這一幕,也無一例外地想到了自己當初千軍萬馬走獨木橋的情景。只是,當他們通過那條崇文門大街,通過長安左門進入皇城的時候,那一絲情緒的悸動都消失得一干二凈。
這一日,也是皇帝御奉天門下詔北巡的日子。于是,這個晚上,也就成了更多人的不眠夜。張越前一夜交待了張赳,然后又和張超張起很是交待了一通,這天便偕杜綰一同宿在了杜家。他的岳父兼恩師此次和楊士奇一同留守京師輔太子,責任不可謂不重。
“皇上點了你隨行并沒有別的意思,大寧是皇上下令棄的,如今也是皇上下令收回的,這一點你切記,你的建言不過是一個契機。”
“楊榮金幼孜三次隨行,次次都是參贊軍務,將士們已經習慣了他們轉述圣旨,也就是說,在某些時候,他們在軍中的影響力甚至要大于領兵勛貴!”
“內廷宦官雖然是以司禮監為首,但司禮監太監侯顯未歸,劉永誠鄭和王景弘等人全都留在京師,此次隨行的只有御馬監少監海壽,據說皇上身邊還換了近身內侍。關鍵時刻,這些內侍的態度興許比勛貴更重要。”
“英國公是你的大堂伯,更是鎮守大寧的主將。此次皇上帶三萬精銳隨行,必定會有人忌憚他那兩萬大軍。英國公是聰明人,但若是遇上要緊關頭,萬一他有所迷惑,你一定記得提醒他,不要爭功。他已經是祿米三千石的世襲國公,上升的地步幾乎沒有了,所余的不過是名頭而已。”
杜楨一向冷面,平日即便提醒張越也是只言片語即止,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般說這么多,因此懾于那種斷金截玉的口氣,張越竟是老半天才反問道:“岳父,若是以你看,此行到大寧,可會遇到韃靼出兵襲擾?”
“大寧只是目的地,皇上最初必定會在塞上游弋,倘若沒有軍情,才會率軍前往大寧,所謂的筑城不過是說說而已,三萬大軍勞師到大寧筑城,豈不是笑話?其實,若不是當初丘福全軍覆沒,以皇上的個性,前幾次也不會每次都是三十萬大軍結陣而行,必定是大軍直接沖陣,或是尋找韃虜主力決戰……韃靼出兵不無可能,你多多留心也就是了。不說這些了,總之,我告訴你這些只有一個緣由。”
杜楨一向平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雖說得皇上信賴,雖說出身名門世家,但還算不上什么關鍵人物。要命關頭,千萬別一著不慎當了人的棋子!”
張越頓時愣了一愣,隨即便鄭重其事地一躬:“我明白了,多謝岳父指點。只是您在京師也請小心,畢竟,皇上是多年打熬下來的好筋骨,前頭三次北征各有艱險,最后全都平安回來了,反而留守京師的人時而因故加罪。即便是如東里先生那般不日即赦,也實在是讓人擔驚受怕。您已經進出了錦衣衛大牢兩回,岳母就算是再剛強,也禁不住再來一次。”
自從朱棣重設錦衣衛,大臣若有罪幾乎都是下錦衣衛獄,大理寺刑部從來無權干涉,都是皇帝金口玉言直接決定。因此,但只見各路大小官員在大牢里頭進進出出,每一年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杜楨前幾日才在翰林院遇上了因上書言三大殿火災而被下獄,如今剛剛放出來的李時勉,深悸于其花白的頭發,這會兒聽到張越的話,他自是點了點頭。
“我兩次入獄,說起來都是自找的,如今只要小心即可。那兩回你上天入地想了無數辦法,這一回要是再讓你因為我的緣故差遣到什么危險的地方去,別說你岳母,就是綰兒也得埋怨我這個父親。這種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放心,決不會有第三次。”
這一天恰是八月十四,滾圓的月亮散發著皎潔的光輝,滿天星斗將大片星光灑了下來,映照得四下里異常亮堂。張越走出杜楨的書房,眼看快要到自己和杜綰住處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院子的門里頭有呢喃自語的聲音。他好奇地走上前一看,就只見那空地上背對自己站著一個仰天看月亮的人。認出那是小五,他就沒有驚動她,只是駐足了片刻。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可為什么這個中秋節偏是大伙東一個西一個……月亮,你一定要保佑萬大哥平平安安……唔,順帶也保佑姐夫平安吧,反正姐姐也一定會這么求你……”
聽了這順帶兩個字,啞然失笑的張越便索性不再驚動她,又繼續往前頭。他此行不比萬世節,在千軍萬馬之間,如果沒有什么大意外,那么應該是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