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金戈血第八百五十四章侯門盛衰,洞悉真相
由于洪熙年間郭貴妃盛寵。武定侯府乃是工部奉敕營造,富麗堂皇自不在話下。三間五架的金漆獸面錫環大門,中堂七間九架,歇山頂黑板瓦,屋脊上裝飾著各種精致的瓦獸,梁棟栱檐皆是繪彩,門窗枋柱則飾著金漆,盡顯富貴豪奢的氣象。
張越被武定侯郭玹迎入這中堂之后,就一眼看到了中央的那塊黑地金字的大匾,上書宣忠堂,下頭寫著洪熙元年正月,書賜武定侯郭玹,那一方御印格外醒目。因是洪熙皇帝朱高熾御書,不但張越見著立刻施禮,就是郭玹和其他人也紛紛施禮。這一番禮數之后,武定侯郭玹方才誠惶誠恐地把下人都遣開了去,只拿眼睛去睨張越。
“我只是順道來替太后宣召武定侯入宮。”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郭玹又是一陣驚恐,額頭上竟是有些汗跡。這正堂既供著御寶,平日里他自是從來不在此起居宴坐,地龍也很少用,再加上昨日傍晚到眼下。家里已經是一團糟,哪里顧不得這邊,因此,這兒幾乎和外頭差不多,幾近滴水成冰的天氣,可他的腳是凍僵了,背心卻是一陣冷一陣熱,有心開口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卻被堵住,好一陣子方才把心一橫,竟是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賢侄……不不,張大人萬請替我一家轉圜一二,都是我那逆子不守家訓,我問明之后已經將他打了個半死禁錮到了城外田莊。若是不信,我可以……”
面對郭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張越先是一愣,隨即不等他說完就立刻雙手托了一把。雖說他是文官,郭玹是武將,但郭玹只不過是祖上余蔭,連一天仗都沒打過,此時又是惶急交加,竟是抗不過他的大力,被他一把拽了起來。只是,張越的手腕也被郭玹緊緊鉗住。
盡管此時此刻,張越大可叫外頭的錦衣衛出馬把人拉開,但郭家的罪責如何還說不清楚,張太后只是讓錦衣衛把這座宅子圍住。既沒有派人抄檢,也沒有派人拿問,只是去田莊上抓了一個郭聰,足可見本就想把局面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至少是暫時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于是,他也沒有甩脫郭玹的手,而是就勢將其扶到了一邊的檀木交椅上。
“侯爺,且不說令郎是令郎,你是你,太后如今也不過是宣召你入宮,并沒有下別的旨意。侯爺也是將門虎子,如今情勢如何尚且不得而知,怎么就胡亂求人?”
屁股一挨著椅子,郭玹就回過了神來。他剛剛是被太后派張越傳諭的消息給嚇懵了,以為接下來就是不測之禍,可這會兒再品品張越這話,想到來的是張越而不是東廠或錦衣衛的頭頭,他就一下子醒過神來,知道此次還有轉機。只剛剛的舉動卻是收不回來了,于是,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張越。心想自己幸好把下人遣開了,否則要是讓人看見就更說不清了。
有了這一層體悟,他剛剛那雪白的臉上便多了幾分血色,竭力把自個下跪的那一遭忘到了腦后,仍是感激涕零狀地抓著張越的雙手:“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還是看不透參不透,還多虧了賢侄你提醒。你說得沒錯,太后仁慈,必定會明察秋毫……”
郭玹的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張越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倒是不在乎聽人啰嗦,但問題這家伙死抓著他的手算怎么回事?好容易等到那一番嘮叨到了頭,他就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這才背著手說道:“侯爺既然明白太后的苦心,那就盡快備馬入宮吧。”
“是是是……”郭玹連連點頭,突然想起另外一樁事,便試探著問道,“怎么,張大人不隨我一道入宮?我家門前屋后的那些錦衣衛……”
張越被郭玹一會兒賢侄一會兒大人叫得腦袋疼,此時便打斷了郭玹的話:“我都說了,太后只是順道讓我宣諭,隨行再帶上幾個錦衣衛就行了。至于這宅子四周的守衛……京師各家公侯伯府以及六部都察院堂官都是如此,不過人數多寡而已。還請侯爺好好約束家里人,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切勿在這當口再做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
聽著聽著,起初還為張越不隨自己入宮而再次驚懼了起來的郭玹漸漸信了。這順道宣召和領特旨宣召原本就是不同的意思,如此看來,興許還真的有那僥幸。于是,他更是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等到把張越送出了正堂,他方才醒悟到剛剛只顧著惶急害怕。把下人都屏退了,竟是連口茶都沒上。再聯想到一開始的出丑,一向最注重禮儀的他臉上更是掛不住。
“張大人,剛剛若是有失禮之處還請包涵。”
已經下了臺階的張越聽到這句話,便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又客套了兩句,目光卻忍不住落在了那正堂上斗大的三個金漆大字上。朱高熾登基滿打滿算不過數月,群臣之中能得墨寶的,也就是執掌五府的幾個頂尖勛貴和楊士奇蹇義等部閣重臣,而郭玹這兒卻有一塊御賜的正堂匾額,只要不是真的謀逆,張太后怕還是會網開一面。
朱高熾于他張越并沒有多大賞識,對張家更多的是借重而非真正的信賴。倘若朱高熾多活幾年,郭家自會憑借郭貴妃之力蒸蒸日上,如紅樓夢中的賈家那般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要是還能出個爭氣的兒孫,未必就不會是第二個張家。
這種體悟在出了郭家大門,看到那輛還停在門前的馬車時,更是攀升到了頂點。一門兩侯,太祖寧妃,兩位王妃,一位駙馬……衰敗二十多年之后迎來了短暫的復興,卻讓一家人四分五裂。再加上出了這次的事,如今的郭家卻徹底沒機會了,縱使不敗落,也會大傷元氣。
傷春悲秋素來不是張越做人的習慣,所以,當過了橋馳出了豐城胡同,他就把在郭家沾染的那一絲暮氣丟到了九霄云外。勒馬看了看還算晴朗的天,又瞟了一眼四周已經正在化凍的積雪,他忍不住就在馬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因出宮的時候走得急,跟來的兩個隨從又是宮里人,這會兒丟在武定侯府陪著郭玹入宮。他自是只剩下了孤零零一個人。即便如此,他這一人一馬此時此刻往胡同口的大街上一站,不但引來了眾多好奇的目光,更多的人卻繞道而走。
原因很簡單,武人騎馬,士人坐車,張越雖沒穿官服,卻是儒巾直裰外罩大氅,在這種舉城草木皆兵的時候孤單單停在宣武門大街上,誰知道是什么名堂?這種詭異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一輛馬車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擋住了眾多視線。
那馬車的方格車簾被人一下子拉開了一半,探出了一張嗔怒的臉:“喂,你一個人呆站在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姐姐和你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小五?”張越剛剛正在思忖朱寧特意提到小五是什么意思,這會兒見到了正主,就笑著一抖韁繩把馬橫了過來,這才笑道,“剛從宮里出來,辦了一趟事情,所以站在這兒透口氣。聽你這么說,是去過我家里了?”
“大冷天的,這里正是風口,你站在這里吹風,還管這叫透氣?”小五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張越,幾乎想跳下車來試試這位姐夫有沒有發燒,“哎,你也不瞧瞧多少人在看著你……你回不回衙門?你要是不回衙門找個地方停一停,我還有的是話要問你,你還真比我家老萬還要讓人不省心,娘、姐姐,還有你家里一大堆人可都記著你。”
“那正巧,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盡管再往北走,過了西四牌樓和幾條胡同,就是自家的武安侯大街,但張越知道張太后讓自己出宮,不是為了讓他回家和家人報平安的,于是就直接把馬頭轉向了南面。又對車上的小五說:“就去玉河中橋你家的那館子,怎么樣?”
小五聽張越竟是直接說出了你家的館子這幾個字,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不禁有些臉紅,待放下車簾,她突然又不甘心地拉開了一條縫,心虛地問道:“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家的館子?”
“你家里老萬都說了,我還會不知道?”
面對這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小五頓時無話可說,只得放下車簾惡狠狠地磨了磨牙,隨手拿起旁邊的坐墊使勁揉搓了兩下,仿佛是泄恨似的嘀咕說:“死家伙,什么事都對別人說,就不能給我留些隱秘,開兩個小飯館也要張揚得人盡皆知,就是個大嘴巴!要是讓姐知道了,又該說我成天不肯消停!”
埋怨歸埋怨,但到了玉河中橋那家成記飯莊,由得伙計出來照看馬車和馬,張越和小五就上了后院。因這里是專給五府六部的高官們送盒飯,為了安全起見,并不留地方給人堂吃,所以后院倒是極其安靜。小五是掌柜的恩人,又是貨真價實的東主,自然也沒人來打擾他們,兩人在后頭房中一坐下,小五就按捺不住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夜里聽了一夜的跑馬聲,一大早起來還發現家門口多了兩個守著的禁衛,岳伯和南叔他們都嚇了一大跳。”
“這事情你姐姐都知道,回頭你問她,眼下我還另有要事問你。”見小五面色不善地瞪著他,張越只得又添了一句,“是郡主讓我帶話給你。你上次見她是什么時候?”
“寧姐姐?”小五這才收起了那氣鼓鼓的模樣,疑惑地問道,“寧姐姐上次還和我說,宮中事情太多,她忙得很,都沒空找我和姐姐一起出去玩。別說是我,就連她那一對寶寶都見不著她的人。就是忙,也總不能丟著兩個孩子不管啊!”
“你常去郡主府?”
得到肯定的答復,張越愈發斷定朱寧之前是話中有話,就把朱寧托自己轉告小五的話復述了一遍。見小五坐在那兒托腮沉吟,眉頭幾乎皺成了一團,卻仿佛沒什么心得,他暗嘆一口氣,又站起了身來:“想不通就算了,橫豎這是郡主讓我轉告你的話,我也帶到了。待會你也幫忙帶個信回去,告訴家里人我這幾天還是住衙門,未必能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小五頭也不抬地應了兩聲,可就在外頭那門簾落下來的一剎那,她突然以異乎尋常的敏捷一下子竄了起來,疾步撞開門簾沖出了門去,“姐夫!”
張越才下了臺階走到院子里就聽到這么一聲,轉身一瞧,只見小五拎著裙子一溜煙似的沖了過來,連忙出聲提醒:“腳下慢些!”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小五大約是踩到了院子里某處積冰的地方,繡鞋底下竟是一溜。還不等他回過神,小五竟是奇跡一般地伸手穩住了身子,跌跌撞撞滑行了一段就停了下來。人還沒站穩,她就急急忙忙地說:“我想起來了,寧姐姐從前和我學過認穴和施針,在周王身上也用過。上次她又對我說,太后整日操勞,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支撐不下來,所以讓我在藥膳之外再教她幾手,還說只要她出宮就會派人往娘那兒送信……”
“郡主要向你學幾手,說的是為了太后?”
再次追問了一遍,見小五肯定地點了點頭,張越隱隱之中生出了一種猜測。興許,昨夜突然病倒的并不是皇太子,而是張太后,放出那樣的消息只是為了隱瞞更要命的事實。可要真是如此,身在內廷的朱寧便不是一般的肩負重擔,倘若張太后真有個什么好歹,她就是從前再得寵信,到頭來也捱不過去。
“姐夫,姐夫?”小五看見張越面色陰晴不定,忍不住連連叫喚了兩聲,見其不聲不響,她只得沒好氣地伸出手來在他眼前晃了兩晃,待他回過神就問道,“怎么了,可是這消息很要緊?”
“是很要緊。等見著你姐姐之后,把這些也對她說說,再替我傳一句話,讓她注意一些山西那邊的動靜。如果她這邊的人不夠用,讓她去見我爹。”
盡管不明白張越這是什么意思,但小五歪著腦袋想了一想,就重重點了點頭。反正她的腦袋不是想這些的料子,就讓姐姐去操心好了!